在秦若素与谢山河去寻找关汉平的时候,姜赟正在太庙里面跟西乡侯闲聊。
他有心让人摆酒设宴来款待自己昔日的老师,奈何他身为守灵人,除了吃喝拉撒的时候,就没办法离开太庙。
而且太庙内也不允许进食,所以只能叫阿秋给西乡侯弄了些水来,吃饭的事情,就得等到晚上再说了。
没错,阿秋也在太庙。
作为姜赟唯一的侍女,阿秋得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姜赟。
正想着要不要去给那个混蛋皇子一点安慰,这个时候姜赟也派了之前跟在他身边的李从义回来报信,让阿秋到太庙去,照顾他的起居。
这一次叫阿秋过来,不仅仅是为了让她伺候自己。
因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继承皇位,所以自己在三天的守灵结束后,就要住进宫中。
而阿秋作为自己唯一的侍女,她自然也是要跟着自己住回宫里去的。
所以姜赟才把阿秋喊了过来,这样一来,也就省去了一番折腾,到时候阿秋直接跟着姜赟回皇宫去就好了。
至于闻人妙,虽然有些对不住她,但是这段时间也就只能委屈她自己住在那座破落的晋王府里面了。
烧了壶热茶,阿秋把茶水送来之后,给皇后、西乡侯、姜赟姜念一人倒了一杯,就把茶壶放在一旁的矮桌上,自己走了出去。
姜赟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对西乡侯问道:“先生,您这一次特意从西乡县过来,一路上辛苦了。
一会儿便叫他们给您安排一个住处,您好好的歇一歇。
若是您愿意,住到皇宫里也没问题。毕竟接下来,说不定还要您出马呢。”
“呵呵,你有这份心,老朽便很满意了。”西乡侯一脸欣慰地道:“不过,老朽不想在这里多做停留。
今天过来,是为了看一眼陛下,顺便看看你和皇后娘娘。
之后,老朽还要再度启程啊。”
“您要去哪儿?”姜赟疑惑地道:“若是回家,也不必如此着急吧?”
“老朽不是要回家。”西乡侯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沉吟片刻,抿了口茶,然后双手捧着茶杯,看着皇帝的灵柩,慢慢地说道:“陛下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在他的统治下,教化万民的事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以前的皇家独尊儒术,但实际上,儒术并非是唯一的选择。
几千年来,如今的儒术已经并非是当年的儒术了。
先进的儒家,只不过是一群想要用自己的歪理邪说来获取皇帝宠信的跳梁小丑而已。
老朽的导师,是一位纯粹的读书人。
他什么书都读,却不属于任何的一门一派。
他最常说的话,就是取其精华,去其槽粕,将诸子百家的学说中,近似之处糅合到一起,再将其余那些各有出入的说法,进行筛选。
只是空谈的则舍弃,若是有切实意义,便留下。
而他也会教老朽读所有的书,唯独那本儒家的《论语》,他却不许老夫去读。
然而在当年的环境里,儒家在读书人当中依旧是主宰。
最后他被冠以愚夫的名号,被读书人所排挤。
当年的老朽还十分青涩,不懂得师父的良苦用心。
后来老朽怀着如饥似渴的心情去阅读《论语》,结果却令老朽大失所望。
在老朽看来,所谓的《论语》,和现在的儒家,只不过是一群为了获得地位而无所不用其极的狂热信教徒罢了。”
如此说法,姜赟还是头一次听说。
以前在西乡侯身边读书的时候,姜赟从来都没有听西乡侯说过这种话。
而且不管是儒家经典中的四书,还是五经,西乡侯都一五一十地教导自己,并且给自己讲解。
从这方面来看,他似乎应该是一个儒家学子才对。
然而今天,他的话却叫姜赟的世界天翻地覆。
一个看上去是,实际上也应该是儒家门徒的人,现在却这样否定了儒家的学说。
更要命的是这个人弟子满天下,大晋国很多说得上名号的人都是他的弟子。
这对于儒家来说,绝对是个不小的打击。
所以姜赟听到这儿的时候,吞了口唾沫,小声道:“狂热……信教徒?”
“没错。”西乡侯点着头说道:“在老朽看来,儒家的学说,和佛教,道教那些冠冕堂皇的说法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佛教的说法服务于他们的佛祖,而道教的说法服务于他们的内心。
到了儒家,他们的说法,则是服务于皇帝。
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而是皇帝怎么想,他们就怎么改。
他们的一切学说都是为了皇帝而创造的。”
听到这儿,姜赟忽然有种很魔幻的感觉。
自己身为皇子,没准还要继承皇位。
但现在,自己却在跟人讨论,一个服务于皇帝,几乎囊括了全天下读书人的教派,是一个没有原则,不坚守本心的教派。
这真是……有够奇怪的……
姜赟没来由觉得一阵尴尬,他摸了摸鼻子,嗯嗯啊啊的点了点头。
而皇后也是一脸的不忍直视,叹了口气,便垂下头扶住了额头。
这种话他西乡侯跟谁说都行,哪怕是他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跟他说这番话都无所谓,偏偏他找到了儒家的直接受益人,也就是皇家的身上来说这番话。
这好比是指着一个瘸子的腿说:“哇!你是瘸子耶!”
这样的举动,在大多数人看来那绝对是找死的行为。
要是那瘸子把他给打死了,别人都不好替他伸冤。
但他偏偏这么做了,而这个瘸子又恰好是他的弟子,跟他关系密切,还真做不出啥来。
皇后和姜赟一阵尴尬,但西乡侯却浑然不觉。
他好像是说到了兴头上,继续滔滔不绝地讲道:“老朽倒不是否认孔子这个人,正相反,老朽对孔子非常的崇敬。
他的思想在《春秋》中有着很好的体现,可以说当时的儒学并不是为了皇帝而存在的。
正相反,他的儒学恰恰是为了约束皇帝,让他们不要为所欲为而诞生的。
然而《论语》这部书,却不是孔子的自传,而是他的弟子记录下来的。
他本人甚至都没有参与到《论语》的编撰之中,因此这部书中什么是他本人的想法,什么是他弟子的想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而他的这些弟子在后来也为了获取权势与地位,而将《论语》改头换面,重新包装,又把他们的学说篡改一通,变成了讨好皇帝的工具。
别人老朽就不提了,就说那董仲舒吧。
他当时怎么跟汉武帝说的?他说他有一个美人要送给皇帝,汉武帝就问他说美人呢?他说美人就是儒术。
一个真正对自己的学说抱有崇敬,对自己的学派祖先有着真正尊重的人,又怎么可能说出这番轻佻的话语?
虽然他的行为十分令人不齿,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成功了。
汉武帝从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尝到了甜头的儒家学子自此之后,便失去了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尚品德,一心一意想要讨好帝王。”
说到这儿的时候,西乡侯有些激动,他咳嗽了好几声,姜赟赶紧伸出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而西乡侯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
“正因如此,老朽才觉得陛下是一位英明的圣主。
他看透了这一切,在大晋国立国之初,启用了不少其他学派的学者担任大臣。
由此开创了新一轮的百家争鸣时代。
这一切,殿下您也应该清楚。就好像当初教导您的不只老朽一人,还有法家后人,墨家后人。
这是好事啊,儒家独占鳌头太久了,而且这些人不允许新的学派出现。
每有一个新的学派出现,他们就极尽所能地去打压,去否定。
如此一来,熏习着现在这些儒家经典的读书人中,不会产生真正的智者,只会出现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或是悲壮惨烈的殉道者,以及平庸无能的学子罢了。”
西乡侯叽里咕噜的说了这么一大通,不可否认的是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但这跟姜赟的利益相悖,他心中就算认同,嘴上也不可能说出来。
于是他赶紧岔开话题道:“您说的是,可这和您之后的行程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可大了。”西乡侯认真地说道:“老朽接下来打算去的地方,便是九剑镇。”
“九剑镇?!”姜赟吓了一跳:“您……您去那地方做什么啊?那里可都是些粗鄙狂妄的蠢货,您只身一人前往九剑镇,未免有些太……太鲁莽了,您很有可能会被那些莽夫给……”
“老朽清楚。”西乡侯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姜赟的话:“老朽明白,九剑镇,是武人的地盘,跟老朽这样的读书人八竿子打不着。
但正因如此,老朽才一定要去一次。
这是陛下的愿望,教化天下的黎民百姓,天下的黎民百姓可不是刨去了九剑镇的人。
老朽要前往九剑镇办学,就算那些武人不来学,九剑镇不是还有孩子们么?
孩子们便是未来,是希望啊。
如果能把他们教好,总有一天,九剑镇也会彻底产生变化的。
如此一来,老朽也可以安心的闭上眼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