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是一国之都,这里出现些有权有势的人,其实也不算什么叫人觉得意外的事情。
扭头一看,见后面是一两马车,马车上面的车夫趾高气昂,挥着马鞭对在城门前头排队的老百姓们呼喝不停。
典型的狗仗人势,但这一幕在京城的老百姓眼中,已经算是常态了,他们早都见怪不怪了。
只不过这人的态度横的厉害,也不知道他背后那辆马车里头座的,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什么人物。
谢山河本想着跟其他人一样,让他先过去就算了。
谁知这车夫得意洋洋地架着马车从谢山河身边穿过时,轻蔑地看了眼琴儿和关汉平,嘟囔了一句:“土鳖……”
这一句话便叫谢山河发了火,而同样感到愤怒的,也不止谢山河,还有一旁的关汉平。
两人发怒,原因很简单。
关汉平并不在意外界的评价,不相干的人就是叫他一声王八蛋,他也会一笑置之。
但他忍受不了这别人骂自己的闺女,也就是琴儿。
谢山河则是觉得,关汉平和琴儿是自己从山上请下来的客人。
别人骂他们俩,那其实是跟骂自己没什么区别的。
也正因如此,谢山河才会生气。
“站住!”
还没等关汉平先发难,谢山河便黑着脸道:“你刚刚说什么?”
那车夫正在城门口将腰牌递给士兵登记,听到谢山河的话后,便立刻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看着谢山河说道:“又没有说到你的头上,你急什么?”
说完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谢山河,脸上的神色就更加轻蔑了。
谢山河与关汉平和琴儿一样,全身上下,现在都是风尘仆仆的狼狈模样。
而且相较于琴儿,谢山河更加狼狈。
因为琴儿一路上可都是骑着马的,而谢山河与关汉平就完全是在靠双脚走。
关汉平这三天下来都走坏了两双鞋子,
而谢山河虽然有着天监府发放的靴子,但状况依旧好不到哪儿去。
整双靴子已经都是一片土色,没一块干净地方。
这样的穿着打扮,在车夫的眼中,跟乡下来的土鳖没有任何的区别。
“哼,也是个土鳖。”车夫扭过头去,一脸不屑地说道。
谢山河气得不行,刚要说话,此时关汉平却沉着脸,闷声说:“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给谁道歉?”车夫不屑地说了一声。
恰好此时那个守门的士兵做好了登记,把那块腰牌递还给车夫的同时,还对着姜怀平与谢山河挤眉弄眼。
那像是在暗示两人,不要太过认真一样。
但俩人哪有一个是简单角色?
一个是江湖上的前风云人物,打遍天下无敌手然后忽然失踪的北侠。
还有一个是江湖上的现风云人物,偷遍天下未落网的盗王。
谢山河虽然胆子小,但那也仅仅是在他面对官差的时候。
眼前这个车夫,不知道是仗的那个主子,便敢如此嚣张,实在是叫谢山河不能忍受。
车夫结过腰牌就要离开,谢山河本来想着跳上马车把这混蛋给拽下来,没曾想,关汉平的动作更快。
而他的行动,也叫谢山河看傻了眼。
他猛地前冲,下一秒便出现在了城门卫兵的面前。
那卫兵都没反应过来,腰间的刀子就已经被关汉平给抽出了刀鞘。
随后关汉平快步走到那辆刚刚起步的马车旁,挥刀便斩断了车夫手中的缰绳。
紧接着又是两刀,一刀斩断左侧的车架,一刀又将另一侧也同样拴着马的车架斩断。
关汉平最后把刀子斜指地面,看着车夫,冷冷的说道:“今天你不道歉的话,你就别想走了。”
“你不识好歹!”车夫气得直跳脚:“你知道马车里坐的这位贵人是谁吗?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耽误了贵人的事情,你就是把脑袋割下来都赔不起!你这个蠢老头!”
车夫说着,挥起鞭子就要抽打下来。
事发突然,周围的老百姓却是看热闹看了个爽。
之前也已经说过,永安城是天子脚下的京城,是大晋国的首都。
有权有势之人,在永安城里面层出不穷。
同样的事情,几乎每一天都在发生。
老百姓们能做的,只有忍气吞声,乖乖地让开一条路。
不然的话,就是挨了打,都没处说理去。
而现在,竟然有不怕死的莽夫,反过来去挑衅这些有权有势的贵人们。
要不是他有着同样值得一提的身份背景,那么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老百姓们一个个都凑到了城门边上,踮着脚往里面眺望。
不过,看这人的穿着打扮,是前者的可能性很小啊。
“老夫可不管里面坐的是什么贵人。”关汉平淡淡地说道:“老夫要的是你的道歉。”
“你混账!”车夫忍无可忍,甩着马鞭就抽了下来。
守门的士兵忽瞅见关汉平手里的刀子有些眼熟,低头往自己腰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这不正是自己的刀子么?这个老头是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刀子给夺走了?!
要不是看那刀子模样太熟悉,自己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连忙大叫一声:“老头!快把刀还给我!”
话音刚落,霎时间寒光一闪,众人皆惊。
一条胳膊喷洒着鲜血,从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地面上。
那条胳膊的手掌攥成拳头,马鞭还在他的手中紧紧握着。
那一刻,仿佛时间都停顿了。
缺了条胳膊的车夫依旧保持着满面的怒容,喜欢凑热闹的老百姓们满脸的震惊,丢了刀子的士兵一脸的惊骇。
关汉平缓缓叹息一声:“想不到,老夫下山之后第一个出手对象竟然是你这样的小角色,真是……太叫老夫失望了,脏了老夫的手。”
说罢,将手里的刀子丢垃圾一样,丢弃到了一旁。
那士兵听到这番话之后,简直是欲哭无泪啊。
脏的哪里是你的手,那是我的刀啊!
直到关汉平说完这句话之后,车夫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已经被关汉平给斩断了。
他连忙捂住自己血涌不止的伤口,嘴里面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声。
与此同时,那个小兵也飞奔到了关汉平身旁,弯腰拾起被关汉平丢在地上的刀子,随后厉声对关汉平说道:“老头!你私自抢夺官兵手中的兵器,你意欲何为?!
此乃大罪!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反抗!乖乖配合我,有什么话,等你到了太安府衙见了徐少尹之后再说吧!”
谢山河也看傻了,他是没想到关汉平脾气居然这么暴,说动手就动手啊。
抬手就是一刀直接给这无礼的车夫胳膊砍断了,虽然很解气,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可能就有些棘手了。
此时,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
关汉平没有理会那个叽叽喳喳不停的小兵,而是盯着马车帘子,他倒是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位神仙下了凡,竟然有这么大的排场。
从马车里面探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脑袋,他似乎没有睡醒,目光有些朦胧。
将头伸出来之后,他便皱眉问道:“发生何事了?怎地如此喧哗!”
关汉平不认得这家伙,但是他不认得,可不代表别人不认得。
那小兵之前看过腰牌,知道这里面坐的是谁。
现在正主出来了,他连忙单膝跪地,抱拳道:“见过西乡侯!”
这马车里坐的人,竟然是西乡侯?
看那小兵的态度,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们更是惊讶了。
这西乡侯虽然不住在京城,但是在京城这边,他的名气却不小。
当今朝堂上的御史,几乎都是他的门生。
据说他为人刚正不阿,在学术上颇有造诣,一生中广受弟子,可谓是桃李满天下。
更厉害的是他教导出来的弟子,很少有那种默默无闻的。
即便不把那些御史算在内,他的在朝堂上依旧有弟子任职,国子监的几位学士,也皆出自他门下。
再加上他自己,也是从当初陆庸屠杀士族一事当中幸存下来的士族,所以在老百姓的嘴里,他相当于是个传奇人物。
毕竟这年头,除了落魄士族的后代之外,再看到这些个活的士族后代,还过的如此风光,是一间相当不容易的事情了。
西乡侯问完,见车夫还是惨叫个不停。扭头一看,瞧见车夫半边身子都让血给染红了,这老爷子也吓得够呛。
“这是怎么回事?!”西乡侯连忙问道:“是谁干的!”
关汉平淡淡说道:“是老夫。”
“你?!”西乡侯看着关汉平,怒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你怎可行如此残暴之举?!
你是何人?!”
“老夫倒也想要问问,身为西乡侯的你,又是如何教导下人的。
对老百姓呼来喝去,口称贱民,又唤作土鳖,这便是你西乡侯府中下人的素质么?”关汉平讥嘲地道:“由此看来,你这个西乡侯爷不是什么好人啊。”
“你!”
西乡侯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关汉平,生气地说道:“你怎可如此凭空污人清白!”
说罢,扭头看着那个满头大汗的小兵问道:“老夫问你,他说的可是真的?”
“这……这……”小兵支支吾吾地,看了眼一脸淡漠的关汉平,又瞧了瞧震怒不已的西乡侯,最后垂下头,违心地道:“是假的……”
“你还有什么好说!”西乡侯愤怒地看着关汉平:“人证物证俱在,你无故行凶之后,还血口喷人,此事老夫定不饶你!”
关汉平看着那个小兵,轻声问道:“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么?”
“……”小兵垂着头不吭声,只是默默把刀子收回了鞘中。
随后他忽然指着关汉平大声说道:“你不要再狡辩了!这么多人看的清清楚楚!
你从我这里抢了刀子,又伤了人,是不可争的事实!
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要辩解的,等到了衙门,你随便说个够!
现在我要把你捆住送去衙门,请你配合!”
小兵说完,就从背后掏出一根绳子来。
琴儿跟谢山河在一旁看了半天,琴儿虽然缺乏生活常识,但不代表她读不懂气氛。
一见这情况,琴儿便焦急地说道:“不好啦!谢大哥!你快去帮帮爹爹呀!”
谢山河也知道,这时候他必须站出来了。于是他快步跑过去,制止了小兵,嘴里喊道:“且慢!”
老百姓们见又有个人登场,更加兴奋了。
心说今天这时间耽误的也值了,能看到这么好看的热闹,之后回家能跟家里的老婆孩子吹好久了。
于是一个个抱着膀子,想要看看事情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谢山河喊了一声且慢,那小兵和西乡侯皆扭头望着他问道:“你又是何人?”
谢山河没有解释,而是指着那个靠在车厢上,满脸苍白的车夫道:“比起我来,你们难道不应该先关心关心他么?再不止血,我看他都要死了。”
西乡侯这才注意到那车夫虽然用一团破布堵住了创口,但是血依旧流个不停。
那团破布被血液浸染地湿淋淋的,就像是刚在水里泡过似的,鲜血还在不停的往外滴,现在已经弄满了整个车架。
“你是大夫?”西乡侯问道。
“我不是。”谢山河摇了摇头:“不过我恰好懂一些急救的技巧,所以让我来吧。”
说完,谢山河便走了过去。
他先是招呼那个小兵,让小兵帮他把车夫从车架上抬下来。
然后从一脸茫然的小兵手里拿走了那根绳子,紧接着把绳子系在了车夫的腋窝下,跟他失去了胳膊的肩膀绑在一起。
紧接着他要小兵脱下外套,死死按着车夫的伤口,小兵如此一做,谢山河便猛的勒紧绳子。
车夫已经虚弱到惨叫和挣扎都没有力气的地步了,他只能无力的呻吟两声表示自己很疼。
见状,谢山河觉得这家伙止不止血,好像都没什么好活了。
不过做了总比没做强嘛。
在谢山河跟那小兵的努力下,车夫很快就……晕了过去。
没办法,这实在是太疼了。
“这……这算是好了?”在车厢上探出头来看了半天的西乡侯如此问道。
“差不多……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办法。”谢山河摇了摇头:“真想保住这条命,还得赶紧去城里的铁匠铺,拿烙铁给伤口烙一下。
或者买几坛酒,往伤口浇过去。
否则伤口感染,失去性命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
“你真是好心啊。”西乡侯连忙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好心。”谢山河解释道:“说起来我也是相关者。”
“这话是什么意思?”西乡侯顿时满脸的警惕。
谢山河指了指关汉平说道:“和这位前辈一样……”随后谢山河又指着自己身下的车夫说道:“我也是被他骂做土鳖的一员。”
“……”
西乡侯瞪着眼睛,忽然扭头看向那个小兵,怒斥道:“你不是说,他说的都是假的么?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小兵心里这个委屈啊,心说老子还不是顺着你这个糟老头的话说下去的?
你方才说什么不可能,说什么人家血口喷人的,那老子要不是因为你这么说,会昧着良心去说反话么?
但此时人家又问自己,自己也只能阿巴阿巴了……
于是小兵张着嘴就是不出声,脸上浮现出了满满的茫然。
老头大概心里也是清楚,所以他没有多问。
而是扶着车厢,从车架上跳了下来。
等他出来之后,谢山河这才看到。穿着一身皮裘的他,肩膀上系着一块白色的布巾,非常显眼。
想来,他是为了来见已经驾崩的皇帝,才从西乡县赶过来的。
怪不得。
谢山河心中的疑惑一下子就解开了。
方才谢山河还在疑惑,按理说像西乡侯这种等级的人物,出门不说是前拥后簇,至少也应该跟着三五随从。
但现在,他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就这么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若说他是急着进京来吊唁的,那这就说得通了。
西乡侯下了马车之后,便看着关汉平说道:“方才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为何要骗你?”
瞧见西乡侯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关汉平的态度也就软了下来,没有继续用老夫自称。
西乡侯微微点头,拱手对关汉平施礼道:“若真是如此,老朽倒是要替他为你道个歉。”
关汉平微微摇头道:“不需要,他的歉意我已经收到了。”
西乡侯低头看着地上的断臂,叹息一声道:“何至于此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关汉平其实也没料到,西乡侯是这种好说话的人。
他以为有着这样恶仆的主人家,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用最粗暴的解决方式。
倘若他知道西乡侯的为人,大概就不会作出这样的举动了。
所以关汉平也很愧疚地道:“这倒是我一时冲动了,还望西乡侯不要介意。”
“罢了罢了,此事也是老朽的车夫有错在先。
虽然他也不是老朽的家仆,只不过是老朽在西乡县出发时雇佣的,但毕竟他是载着老朽出的事……所以,阁下若不介意,还望阁下能够留个姓名。
等此间事了,老夫也好登门致歉。”
“这倒也不必。”关汉平摆着手:“他辱骂我的女儿,我叫他道歉,他反而变本加厉,冷嘲热讽。
倘若他是您的家仆,我要他一条胳膊,说不定还会对您有些愧疚。
但您要是说他是您雇佣的,那他凭什么这么嚣张?
他也不是什么身份显赫之人,他有什么资格称呼别人是贱民,是土鳖?
所以我现在觉得,没要他的命已经是很仁慈了。
而这件事与您无关,您不必致歉。”
品德高尚的人,会不由自主的被别人尊重。
西乡侯便是如此。
明明这个车夫跟他只不过是雇佣的关系,也就是说这个车夫是在西乡侯从西乡县出发时,随便找的一辆马车的车主。
然而这个家伙弄出了事情,西乡侯却想着为他擦屁股。
他完全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西乡侯却没有这么做。
即便是关汉平,在他闯荡江湖的那些年里也没有见过如西乡侯这般高尚的人。
所以他情不自禁的用上了‘您’的敬称。
哪怕他跟西乡侯的年纪,恐怕都差不了多少……
此时琴儿已经下了马,她忧心忡忡地牵着马走过来,小声对关汉平道:“爹……没事吧?”
“这是你的女儿?”西乡侯看了眼琴儿,笑着问道。
“没错。”关汉平微微颔首。
“是个可爱的孩子。”西乡侯一点都不嫌弃琴儿的风尘仆仆,伸出手揉了揉琴儿的脑袋,一脸慈祥地道:“眼睛里透着灵气,有没有读过书?”
琴儿并不喜欢陌生人揉自己的头发,不过看着西乡侯脸上的慈爱,她却有着莫名的亲近。
于是她也不闪不躲,任由西乡侯揉着自己的脑袋。
“识得字,但却没怎么读过书。”关汉平回答道:“以前住在山里,山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进山之前,倒也认得几个字,就把它们全都教给了孩子。
如今下山,我也琢磨着找一位先生教导她读一读书。”
“哦?”西乡侯闻言,眨了眨眼,他抿着嘴,犹犹豫豫地道:“若不嫌弃,阁下不妨将女儿教给老夫来教导,如何?”
“这怎么好意思呢?”关汉平赶紧拒绝道:“您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屈尊教导我的女儿,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人哪有贵贱之分啊。”西乡侯摇着头说道:“阁下可不能这般想。
老朽只不过是有着朝廷给的虚名而已,本质上老朽也只是个普通人。
跟阁下一样,也跟阁下的女儿一样,从本质上来说,我们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唯一的区别,可能也就只是性别和年龄的不同而已。”
关汉平还没说啥,谢山河倒是先惊讶的长大了嘴巴。
这是圣人啊!
在这种时代能说出这种话,不是圣人是什么啊!
他赶紧伸出胳膊肘捅了捅关汉平,小声道:“快答应了吧!这可是个好老师啊!琴儿若是跟着他学习,将来肯定会学到大学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