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是否存在于昨晚的案件关系者之外?这真是一个不值得思考的愚蠢问题。从资料室的玻璃被砸碎这一点,就已经明确指出这场犯罪不可能出自与罗什福尔家无关系的外部者了。从根本上说,考虑到被害者的死亡推定时间以五点半为中心,前后只有约三十分的误差,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除了诺迪埃之外还有别的人从山庄外部闯入了资料室,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先不论此人是不是凶手,诺迪埃是肯定已经闯入过资料室的,那样的话,就是在三十分钟这么短的间隔里,两个互相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分别闯入了资料室,我怎么都没法相信这种偶然。就是说,杀死费斯托的凶手只能从山庄内部的人里被揭发出来。这方面的查证我是有自信的,只要解开无端被打碎的玻璃门之谜,凶手的名字自然就会浮现了吧。
我从寝室走下二楼的客厅,没看到让-保罗和保琳的身影,只有驱一人坐在长椅上,看着一本德语书。那书我有印象,应该就是费斯托包里的那本古书。
“是让-保罗拿过来的吧。”
“我昨晚拜托他,可能的话,请让我看看这本书。说起来,今早我没经你同意就借了你的车用,不好意思。”
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桌上的车钥匙。他到底去哪儿了呢,我起了兴趣,问他:
“你到哪去了啊?”
“蒙塞居尔。”
“去吉赛尔的家,对吧?”
看来驱昨晚已经察觉出什么端倪,一早赶往杀人现场调查了。
他到底是去查了些什么呢。可是驱的回答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去了石峰上的清洁派遗址,去看日出。夏至当日的日出会更好,但这点也不是不能靠计算修正。回来时顺便去了一趟埃斯克拉芒庄,见了吉赛尔。”
“那里有什么异状吗?”
“没什么。”
驱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单。这个青年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去见吉赛尔的呢。我猜不透他的真意,没所谓了,下午我会去埃斯克拉芒庄,到时再打听驱跟吉赛尔说了些什么吧。我忍着哈欠,把注意力转移回他手上的书,问他:
“是什么书啊?”
我把书从驱的手上拿过来,随手翻了几翻。书页已经发黄,微微发着霉菌的臭气。
书名是《二十世纪的神话》,着者是阿尔弗雷德·罗森堡。扉页印着哥特字体的献词,“献给在世界大战中,为名誉和自由,为德意志的生命和国家捐躯的二百万名德国战士”。
“不是什么珍稀的书。一九三○年出版,直到第三帝国倒台的十五年内,据说卖出了一百万本以上。人称“**的圣经’,的确算是畅销书了。一百万本恐怕也不是什么夸大宣传吧。”
“这是**的圣经?
我翻开书,简单地浏览了一下内容。的确,随处可见“雅利安的”“日耳曼的”“北欧-德意志的”这类词语。
“这个罗森堡是个什么人?”
“跟迪特里希·艾卡特并列为**最具影响力的思想理论家。出身波罗的海地方,从一九一九年左右开始结识希特勒,那时还是慕尼黑时期,相当早期了。他是**党创立期的党干部。一九三○年前后以**党外交部部长的身份当上了国会议员。不过,**实质掌权是一九三三年,之后他坐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冷板凳。据说他不是那种在实务方面有才干的人。
“比起政治方面,罗森堡作为理论家更有名。他是**干部之中少有的俄罗斯问题专家,一九四一年苏德战争爆发后,他的政治家生涯才开始转运,被任命为东部占领区的政府长官。因此,在德国战败后,作为东部占领区的最高责任者,被追究强制集中营里的大屠杀等战争罪行的责任,在纽伦堡审判后被处以了绞刑。对罗森堡来说政治发迹的代价可是不小。”
“这本书里写了些什么?”
“以反布尔什维主义、反天主教、反犹主义还有雅利安人种理论为调味料的,日耳曼民族的历史哲学吧。其理论骨干中有着浓重的非理性主义哲学和国家整体主义的色彩。不过,罗森堡笔下的新世界史是以沉没的亚特兰蒂斯大陆云云为起始的。”
“即是说荒唐无稽,对吧。”我断言。能期待**的御用哲学有什么正经内容呢。
“某种意义上是。”驱不知为何意味深长地这么说。
“什么意思?”
“作为哲学、政治学来看,《二十世纪的神话》都只是一本烂书。可是,作为神秘主义研究书来看则是一本饶有兴味的文献。将这本书的主题看成是一次对书写神秘主义世界史的尝试的话,那些荒唐无稽大谬不然的地方就有着别的意味。”
我知道驱的兴趣,不怎么想深入讨论这个话题了。比起这些,我更关心为什么那个德国人会在被谋杀的时候,还随身带着这么一本被历史抹杀了的古书。
“那个被杀的人该不会是原**党员吧?”
“或许是,或许不是。再怎么说这书也卖出了上百万本,有个人随身携带着,也不能成为那人是**党员的证据。而且,大部分的**党员都没有读完这本书。对希特勒所言的‘脑子跟马一样蠢的金发小年轻’来说,这书的内容还是太难了点儿。”
“战后三十年还随身带着这本书,也不能证明这人是原**党员是吧?那为什么,沃尔特·费斯托要在被杀之前还带着这本书呢?”
“理由大概是简单的。”驱徐徐地打开书,寻找着某一页。这页的某几行里,画着怎么看都不像是三十年前留下的,还很新的线,非常惹人注目。
“你读吧。”我懒得去解读那艰涩的德语,拜托驱给我简单地翻译一下。
“……看看今天的法国吧。政治民主化,民众被狡猾的律师蒙骗,被犹太银行家榨取,虽还残留着一丝机智的闪光,却只能吃着过去的遗产苟活,谁能想象,这个国家在遥远的往日,从北方到最南的边境,都曾经是英雄之斗争的舞台焦点……今日,面对哥特遗风尚存的图卢兹市,‘教养人’之中还有几个,能看见那虽蛰居地下仍不失傲气的身影,能细述他们的往事?在那战争的腥风血雨中被湮灭、被芟除的城中名门,又有几个人能说出它的名字?有谁知道,比起昔日的雄姿,那城市只剩凄凉的断壁残垣,比起昔日的丰美,那村落是如此荒凉,比起昔日的繁荣,那人口是如此稀少。有谁,能说出富瓦伯爵家的历史呢。一二OO年,那位大胆的伯爵公言,‘教皇与我的宗教没有任何关系——人的信仰必须是自由的’。为这份在今日也仅能获得极少一部分实现的、日耳曼人的原初思想,整个法兰西南部付出了他那优秀的鲜血。随着这些鲜血被剿灭,那片土地也被永久地埋没在历史之中……”
驱读完了,我说出了我的感想。“庄重而沉郁,压抑中的激情,典型的日耳曼式美文,或者该说是日耳曼式烂文?总之对“吃着过去的遗产”的我们法国人来说,就是无聊又土气的东西而已了。话说这人对清洁派还挺偏爱的嘛,**的公认哲学和清洁派,这组合不是挺奇怪的吗?”
罗森堡将世界史,亦即西欧史解释为日耳曼民族斗争史和形成史。他的清洁派观,简单来说就是日耳曼人西哥特族的子孙对腐败的拉丁罗马教皇的权力支配所做的反抗。他对其他反天主教异端瓦勒度派、阿诺德派、胡格诺派、改革后的路德教派等,也是以日耳曼民族的宗教解放运动的观点做出了评价。但是最吸引罗森堡的还是清洁派。在他的自传之中描绘了对清洁派故地的热切向往。不止如此,罗森堡还坚信着清洁派的财宝传说……”
“嗯,我明白了。”
知道了这样的背景后,一个战中派的德国人会随身携带着一本以前读过的《二十世纪的神话》到访蒙塞居尔,也就变得不那么匪夷所思了对了,你今早见到让-保罗了吗?”
“我起床时,他刚刚回来。看来他是通宵干活儿了。”
“他有没有说起问讯的事情?”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