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年前。
仙山云重，楼高几重。
镇宇真人看向窗外，捋须微笑。
小童舞剑本应稚嫩，看来解闷尚可，驻足细赏则没必要。可观卫轩舞剑，镇宇真人却觉得实乃享受。
“小师弟果真资质超凡，这才多大，居然已会御剑了。”彼时还不是凌霄掌门的若虚，正站在镇宇真人身边由衷感叹，“寻常人家的孩童，若才三两岁，怕是连话都说不利索吧？”
若虚心中时常想，卫轩是不是因其资质太高，才被师尊强抢上山的？
“你可别多想。”镇宇真人笑道，“如他这般资质，若非天予，谁敢强求？我将他捡回山来，全是缘分呐！世有谪仙人，居我凌霄山。嘿，想一想就美得很。”
不同于镇宇真人的得意，若虚无奈叹道：“师尊，我知道您与无我大师私交甚笃，双方交流了不少修行经验。可你也别拿着菩提寺‘他心通’来对付自家徒弟啊！”
“谁让你这家伙修行几百载，心防居然如此薄弱？”
“在自家地盘上我还要设多重的心防？除了师尊，遍观凌霄宗，又有哪一个能看透我的心思？”
“了不起吗？”
“还行吧。”
正说着，便听见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禀掌门真人，菩提寺一心大师求见。”
听到传信童子的禀报，若虚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刚说完菩提寺，人家就到了，果然背后说人最是要不得。
镇宇真人笑道：“快快有请！”挥袖间，凌霄山门禁制打开。
一道金光落地，一心恭敬作揖：“拜见真人。”
镇宇真人虚搀一把，不待一心直起腰来便爽朗笑道：“无我那老家伙怎么没亲自来？”
一心面色一苦，镇宇真人便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
一心看了眼若虚。
若虚很识趣地告辞离去，反正在他看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将来师尊那藏不住秘密的一张嘴都会告诉他。也是经此一回，若虚才悟通了一个道理——有些事，事后再清楚也没有事前知晓更重要。所以之后二十年，若虚苦修卜筮之道，只为能在某些坏事发生之前早有预料。
一心和镇宇真人在静室中谈了许久，才见一道金光离开了传道峰。
镇宇真人面色严肃地从静室中走出，对若虚嘱咐道：“此次我出山办一件要事，可能要挺长时间。这段时间，你代为师掌管凌霄宗。”
若虚闻言一喜，代掌凌霄，这可是顶天大的权柄了。其余师弟师妹早已分封各峰峰主，也就他这传道峰首徒，蹉跎几百年，空有大乘期，至今还没个实差。如今看来，他将来很有可能当上凌霄掌门，不，是铁板钉钉无需多想的确定之事啊！
“师尊，是菩提寺出了什么事吗？想那无我大师乃是世间少有的仙隐境大能，凭他能耐，何须劳烦师尊？”
“事关天下苍生，单凭无我一个确实独木难支。”
“那么——”
“再加上为师之力，那便无虞。”
“我没说师尊不行。”
“可你这么想。”
“从今往后我什么都不防，也一定会防着‘他心通’。”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镇宇真人得意一笑，御剑往山门外走去。
若虚正在考虑该怎么整治宗中近来愈发松散的门风，好借机抖擞威风，却见一道晃晃悠悠的身影踏在木剑上往山下奔去。
“小师弟，师尊早走了。”
方说完，若虚挑眉，灵识探知到先前御剑离去的镇宇真人，竟然刚刚走到山门口。
“难怪都说老父爱幺儿。走的那么慢，可不就是等着小师弟么。”
……
镇宇真人爱怜地看着赶来送行的小徒弟，欣慰道：“还是小轩儿知道心疼人，不像那几个没心没肺、丝毫不懂尊师重道的家伙，一个来送的都没有。”
小卫轩细声细气道：“那师尊可别忘了答应我的，回山时记得给我带糖葫芦。”
镇宇真人拍胸脯保证道：“放心吧，绝对忘不了。”
小卫轩开心地点了下脑袋，想象着糖葫芦的滋味，粉红的小舌头还舔了下嘴角，这才晃晃悠悠地御剑离去。
镇宇真人笑着摇头，“即便是谪仙降世，也还是孩子啊！也好，人世历经一遭，修真道上一趟，保留真我也是难得。”
……
此后经年，卫轩一直在后悔。
或许，当初他使使小性子拦下师尊，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管他天下乱不乱，管他苍生苦不苦，至少人世间与他最亲的师尊可以活着。
至少，他能吃上一串酸甜可口的糖葫芦，而不是只等来了缥缈峰峰主的任命和一柄作为赔偿的琅玕仙剑。
……
……
对于镇宇真人这等仙隐境大能来说，几百年的时光短如弹指一瞬，几千里的路程也不过近似一次迈步。他甚至比前去恭请自己的一心更早来到了菩提寺。
镇宇真人对菩提寺太熟，满寺阵法禁制和那尊金佛的威压对他来说都好似不存在。当然，以他的境界，这些东西本来就没什么用。
“好重的魔气。”
镇宇真人已经很多年不曾显露自己真实的情绪，微笑倒是常挂在脸上，只是笑意的真假外人难知。不过眼下随便谁站在镇宇真人面前，都能猜到他的心情很沉重。因为镇宇真人皱起了眉，眉间厌恶、担忧之情纠结至极。
循着气机找到无我大师，镇宇真人眉头皱的更加明显，他道：“你家那尊金佛就这么不顶事儿？怎么其他四处魔界缝隙都没出问题，偏你这里出幺蛾子？枉你菩提寺被尊为中原第一宗！”
镇宇真人跺了跺脚，脚下荒原上纵横扭曲的裂痕便一起抖了抖，溢出丝丝缕缕的黑紫魔气，夹杂着骇人的吼叫声。
无我大师闷哼一声，道：“你以为地处中原就是什么好事？古往今来，中原地区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千百年来战乱不休，有多少戾气、怨气、血腥气积聚于此？寺中金佛镇压于此，并非单纯镇守这魔界缝隙，更是以佛门祥和之息化解这中原地区千百年来的不平气，以此才能保证中原地区往后千百年的和泰安乐。本寺金佛出力这么多、这么久，又不是真的西天佛祖，总有顾及不了的时候。要是金佛万世不衰，本寺又何必牺牲那么些修成金刚身第九重的大德之士舍弃肉身镇守于此？”无我大师伸手指指身侧，风沙莽莽，佛像遍地。
因着有这么多残破佛像，此地才得了个极其残酷骇人的名号——佛窟，埋佛之窟。
外人只当这遍布荒原的是些石雕，谁又知道，这其实都是菩提寺历史上将金刚身修至第九重的高僧大德？
镇宇真人嗤道：“你可别往自家脸上贴金了，说的那么大义凛然，好似这世间少了你们菩提寺就玩完一样。你们付出这么多，还不是为了让菩提寺在中原地带站稳脚跟，还不是为了让佛教发扬光大？做买卖嘛，哪有只赚不亏的。”
无我大师眯了下眼，不打算再理他。
镇宇真人轻咳了声，沉声道：“好了，我都跑了这老远，也不能看你这老伙计干着急。说罢，怎么做能将这该死的魔界缝隙弄平静？”
镇宇真人目光沉静，眼眸深处却是担忧至极。他都不敢说将魔界缝隙堵上，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否则修真界万年来也不至于对这魔界缝隙的事讳莫如深。所以只敢说让此地缝隙平静下来，就这，他都不敢估计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无我大师叹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借你们凌霄宗‘一线天’的阵法用用。纵览修真界历史，也只有你们凌霄宗的一线天阵法，能够将狂躁不安的魔界缝隙镇压平稳，甚至将其运用成自家门人弟子试炼之地了。”
镇宇真人翻了个白眼，“开什么玩笑！一线天大阵乃是本派开派祖师太清真人耗尽心力所建，比我派护山大阵‘六合八荒阵’都要精密繁复，更加上历代凌霄掌门耗费大心力加固，才有了今日这般光景。虽然你这么看得起我我是很高兴，但我可没那能耐以一人之力布下一线天阵法。就算加上你也不行，千百年的积累单凭你我，想都不用想，成不了。”
无我大师轻叹一声，其实心中早就有底，也早准备好了另外的计划。
“那就只好劳你多多出力，帮我运转天地灵气，我会强行将魔界缝隙拉扯到一处，让它变小的。别的不敢说，有我在一日，它就别想扩大一分。”
镇宇真人一愣，惊道：“那你岂不是离不开这里了？”
无我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牛。”
两位当世大能相视一笑，同时运转神通。
镇宇真人扬袖间，大风遍布佛窟。这风不是荒原上干涩的风，而是清润、温柔、又磅礴的天地灵气。
无我慨然一笑，身侧金光涌动，聚成两只巨大手掌。
风在无我身周旋转，为其增补气力，也在顺势填补遍布荒原的裂痕沟壑，金色巨手则拉拽着荒原当中最大的那条裂缝往中间闭拢。
佛窟里，鬼哭惊天，怒号遍地，大地震颤，似有魔物欲破地而出。
“老伙计，加把劲！别让魔物跑出来！”镇宇真人吼道。
“放心，跑不了它们！”无我大师哈哈大笑。
……
一心站在大雄宝殿外，蹙眉道：“镇宇真人已经来了？仙隐境大能果然非凡。”
一真微笑，“来了，有真人助力，师父的压力会小一些。”
一心道：“我想进去看看。”
一通小声道：“师父说了，如果没有修成金刚身第九重，帮助就不大，所以不让我们进去添乱。”
一心默然无语。
金刚身第九重？
他也很想修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