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府衙出来,张镝直奔码头,但未上船,而是到了一处小客栈,初来庆元与叶氏兄弟分别时,张镝曾与二人相约日后见面的地方,其中叶氏兄弟到庆元时便多在一处名为蓬莱客栈的小旅社落脚。
到那一问,店家立刻应上,说确有从处州来的叶姓两兄弟,月余之前来住过,但早已走了。张镝怏怏出门,却发愁那一船货无可靠之人经手如何售卖,昌国诸事待举,若干等在这实在误事。
正闷头往外走,忽听一人惊喜的声音:“砺锋兄,你怎在此?”
抬眼看去,翩翩少年、长身玉立,不是叶承又是谁人!
张镝大喜过望,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原来自庆元分别后,叶氏兄弟二人卖了货回去,又跑绍兴府上虞等地收了些越窑瓷器,虽离得不远,但办货盘恒了一些时日,离上次分别一月有余,又来庆元贩售。此时叶继停船去找相熟的牙人,叶承则趁便携行李来客栈安置。一个出门、一个进门,险些错过,却正巧遇上。
不久叶继也谈妥了生意回来,三人相见,自然又欢喜无比。
就在店中点了几个小菜,一壶黄酒,边吃边谈。张镝谈到有一船货需要叶继经手卖出,并相邀一同下海自己做海贸,叶氏兄弟满口应许。他二人其实早就想自己出海,可惜海贸本钱太大,未能如愿。只能在周边四处奔走行商,每日劳碌却收获微薄。但同样的货物由海商转手往南洋、高丽、倭国等地一卖,无不是数倍之利。兄弟二人得知有这样的好机会,踌躇满志、兴奋不已。
接下来几日,叶继四处忙碌,一面与各海商联系买卖,另一面托人招募熟练海员、水手及账房、伙计、领航员,为下一步出海做各项准备。
有了叶继这样经商多年业务精通的能手,张镝轻松很多,他给胡隶写了封信,说明了在庆元的行事一切顺利,并将赵知府发下的文书附上,一起让同船来的一名士兵带往昌国。招人、卖货都需要时间,闲下来的几日张镝在城内城外到处走走,看看城池、山川形势,也藉以放松心情。叶承每日形影不离跟着张镝,倒仿佛他俩才是亲兄弟一样。
这一日,叶继仍出门忙碌,张镝与叶承则租了骡马往西城外去,因张镝想起了在府衙时袁镛曾诚邀他往四明书院找他,于是趁着有闲去拜访一番。
书院在城西二十里外黄古林,旧称黄公林,传说商山四皓之一的夏黄公曾隐居于此,该地清溪缭绕、茂林修竹,环境十分清幽。
张镝、叶承上前通了姓名,看门的老仆并不通报,直接便引他们往后堂走,原来袁镛曾留了话给门上,近日有一姓张的年轻人要来,可直接进去会见。
进到后堂,袁镛正与五六名年轻学子论《易》:“鲁将伐越,筮之得鼎折足。子贡占之以为凶,何则?鼎而折足,行用足,故谓之凶。孔子占之以为吉,曰:“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故谓之吉。果克之......”正欲阐发释义,却见张镝等人进到院中来,振衣起身,大笑道:“今日占得一卦,云有贵客临门,果然如是!”说着走到门外,下阶亲迎。
张镝忙侧身避过,躬身行礼,口中逊谢:“不敢劳先生迎候!”
袁镛来执住张镝的手,亲切拉进堂中。朗声对众弟子说道:“这是太学上舍张砺锋,婺州俊彦,才学品行皆可为尔辈之师!”堂中诸人都来见礼,有的疑『惑』、有的好奇、也有的似乎面有不服。
张镝被袁镛如此赞誉,有点受宠若惊,多次谦让下仍被众人推坐于袁镛身侧,位居众弟子之上。
这时坐中便有青年士子以讨教为名,向张镝发问:“不知前辈,通何经,治何史?”
张镝知道这是来『摸』他的底,好做针对他的对策。于是微笑,淡然答道:“不敢称前辈,在下不拘经史,但重实务!”
才说罢,就有人窃窃私语,更有的哂笑一声,大约认为张镝不通经史,无真才实学。
果然有人紧接着说道:“前辈学问广博,自无需拘于经史。而今外有强敌、内无长君,国家如欲倾之器,存亡之际,间不容发,请问前辈可有成策?”
张镝一听,知道正戏来了,说了实务,便问你实务,还抛出拯时救国的大问题来,显然是想来个下马威。这时书院中学习的众士子也闻声而来,堂下已站了二三十人。
张镝站起身,向袁镛一拱手,而后才面向众人肃然说道:“方才这位兄台所问,保国家之策也。然,我欲与诸君论之者,保天下也。
危亡之际,有亡国,有亡天下。
亡国与亡天下奚辨?
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胡元伐我中国,夷狄腥膻,污染华夏。其『性』气贪婪,凶悍不仁,与禽兽无异,若其进主中国,则天地异气,人纪『荡』然,诚为亡天下也!
我华夏之人,何止千万,忍看大好河山沦为腥膻之地否?忍看禽兽杀我父母、食我妻子乎?
如人人有保天下之心,则胡虏安敢窥我中国焉!?”
最后张镝加重语气道:“我别无良策,只有八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袁镛击掌大赞。
堂下诸学子听罢皆激『荡』不已,轩然大哗。华夷之辩他们素来知道,但无疑,这次才有了更深刻的意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八个字虽然并没有提出具体的救国之策,但却如此的振聋发聩,如此的冲击人心。
数日之内,张镝的这八字论句便传遍了庆元士林。
当时之人,首重理学,只尚空谈,非语孟中庸大学不讲,言必称周程张朱。凡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开阃扞边者则为粗材;读书作文者则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为俗吏。
张镝的话无疑是向这种虚浮的社会风气宣战,故自然有些人说些酸话,甚至有腐儒捕风捉影,说他大言救天下,却只口不论赵宋江山,所谓“保国者肉食者谋之”更是目无君上,大逆不道。但大部分人,尤其是年轻士子,都被这八字触动,油然而生一股责任感与使命感,其中又以四明书院的学子们为最,袁镛更是推崇备至,年长张镝二十岁却以平辈之礼去回访。张镝很是感动,多次往来中发现袁镛志节慷慨、忠义无双,实可为良师益友,他那些学生们虽有些傲气,但也不乏才气,颇有锐意进取之人,多值得交往。
一次无意间的拜访,结识一班志同道合之人,也算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