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玉眸光微闪,在晦暗月色笼罩下,透过层层叠叠的朦胧薄纱,依稀可见跪拜于自己面前之人不卑不亢的身影。
虽是跪倒的卑微姿势,但背脊依旧直挺着,昭示着眼前所跪拜之人,并非是能让其弯曲下来者。
于是,这种卑微便显得有些应付。
反而是那股卑微中透出的坚硬不屈的刚强意志,使整个人看上去让人平生敬意。
还算是个有骨气的鬼怪。
也是个暂时得了她的庇佑的鬼怪。
只是,仰仗着这份脆弱的庇佑,竟胆敢在他面前如此造次!
不知天高地厚!
襄玉突然从床上起身,下地,快步走到帐前,一把掀起纱帐,伸手突袭。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老鬼藏在胸前的篱花,顷刻间已到了襄玉手中。
“你倒是得她几分欢心,比你父亲要有本事。”襄玉借着微弱的月色,看着手中这朵出自阿稻之手、能抵挡人类畏惧之力的篱花,懒懒道。
老鬼面色僵硬。
“反正早晚都要消失,也不差这几日。”
强势而干脆地,襄玉手上一紧,那朵篱花一瞬间便成了一堆残屑,摊落一地。
“嗷!”伴随着一声沉沉的闷哼,失去不惧之力的老鬼,整个身子瞬间失去对抗畏惧之力的倚仗,猛地趴跌于地。
襄玉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将手头的残留花屑和花汁擦净,然后转身走回帐中坐下。
“原来是你。”依旧漫不经心的语调。
老鬼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帐内那道模糊的白玉色身影。
“血色鬼眸之事,你告诉她了。”
难怪那夜在纱帐中与她共处之时,她会突然说出变成跟月篱一模一样的话……
只有显现出血色鬼眸,她体内的始祖之血才算真正彻底苏醒。
彻底苏醒了,便要成为月篱。
襄玉视线透过纱帐,再次停在跪倒在外一动不动的身形之上,平静的墨眸中划过一丝锐利。
老鬼此时已适应过来,他平复呼吸,继续道:“始祖大人在与及笄礼鬼的一战中,已看到关于月篱大人跟您六百多年前发生的部分过去,包括血夜当日所发生之事。”
谈到已故的月篱,老鬼的话语瞬间便不由地染上了一层极淡的阴冷之气。
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纱帐之中的细微反应,不敢错过分毫。
纱帐内的襄玉闻言,神色微变。
白日里,阿稻眼中一瞬间露出的疑窦和哀伤的神情,突然在他眼前闪过。
襄玉放在薄被上的修长手指不由微收攥紧,很快又松开,神色再次恢复如常。
“是么?”襄玉嘴角浮上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还会看到更多,也知道更多。”笑意中竟带着几分满意。
老鬼听出话语中的情绪,诧异不已。
他以为襄玉会动怒,毕竟六百多年前襄玉联合襄族族人以十分难堪龌龊的手法欺骗伤害了月篱,在老鬼看来,阿稻知晓此事,对襄玉来说百害无一益。
难道自己遗漏了什么?
老鬼心下透出一抹不安……
只听襄玉又道:“当她看得足够多,了解关于月篱所有事情,以至于最终认为她就是月篱本身时,便是她成为我的合格祭品之时。”
“你倒是,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让老鬼如遭五雷轰顶。
很快,他便想明白了襄玉话中的含义。
慑于强大的贵气,老鬼恨不得恨,怒不能怒,最终,所有的不甘、自责、愤怒、怨怼,全都化在不住颤抖紧握着的双拳之中。
“当年……月篱大人对身为赋雪的您错付爱意,是您的欺骗将她逼上绝路,致使那夜襄族死伤无数,元气大伤。”
“如今,您重蹈覆辙,难道就不怕祸事重演吗?”老鬼颤抖着双唇,声声如冰淬,渗着寒意,一字一顿地逼问道。
纱帐中响起襄玉清冷的一声轻笑,里面带着十足的讥讽和蔑视,还有高高在上、俾睨世间一切的天生傲慢。
“重蹈覆辙?”
“祸事重演?”
“我与她,此番乃你情我愿,如何重蹈覆辙?又因何起祸事?”
老鬼神情一僵,所有话皆因“你情我愿”四字而哽于喉头,再难发声。
他说的没错。
始祖大人,就算明知自己是祭品,将来要被送上祭台,她也还是心甘情愿。
自己此刻这般看似悲壮且大义的伸张,如此一来,便显得极为滑稽。
一股萧瑟自心头油然而生……
老鬼只得悲戚喟叹道:“不知您用了何种手段,竟让始祖大人不但甘愿成为您的祭品,还对您如此死心塌地,言听计从?”
襄玉发出一声轻哼,透出几分自得。
他微微抬起右手,手背轻抵在自己下巴处,似是陷入思考般,以十分优雅的姿态娓娓叙来:“手段嘛,也不难,先施以恩泽,再任由其将她自己置于危险绝境,后在其生死攸关之时行施援之策,以让其领悟庇佑之力的重要之处,从而一心一意地追随于我,心甘情愿成为我的祭品。”
老鬼眼中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尽数化为沉默。
襄玉也不着急,右手托着下巴,一身悠闲地保持端坐之姿,十分有耐心地等着。
夜色越发深沉,双方僵持许久后,黑暗中再次响起老鬼的说话声:“玉公子不愧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胤安第一贵子,您自六百多年前走到如今的每一步,皆步步为营,布局周全,算无遗策,如此心机手段,老朽自叹不如。”
“想来此番,有您在,始祖大人定能安然脱险,是老朽多虑了,那便告退了。”老鬼说完便再次行叩拜大礼,然后起身离去。
渐行渐远,老鬼身影将完全没入黑夜前,他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向纱帐方向。
“唯一可幸之事,便是此番始祖大人似是对您再无男女之情,如此一来,倒是不用像当初月篱大人那般,承受被您欺骗时所受之巨痛。”
说完回过头,迅速离开。
他不会知道,纱帐那头端坐的少年,在听完他这句话后,一直悠闲懒散的姿态,已在顷刻间尽数敛去,周身随即涌动出一股气势凌厉的冰寒之气。
一阵脚步声渐近,笑眯眯的狸奴刚走至襄玉纱帐跟前,便感应到帐中之人情绪的不对劲。
他脸上的笑意迅速敛去,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神色也越发小心翼翼起来,唯恐触及到帐中之人的怒火。
“你说,这一次,她可还对我有情?”清冷如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罕见的矛盾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