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上真作画,自然与凡俗以笔墨纸砚为之大异其趣。
二人却是将天穹分作两半,当空点染。
气机纷涌而上,落入天中。且以内容而论,也是和世俗画卷的山水草木等截然不同。
却见左半边天中,滴墨成圆,当空浮现出一个再纯粹不过的墨色球体;旋即那球体一化千万, 无穷无尽,经历一番莫名曲折的拼接粘连之后,先是呈现为一道菱形曲面,然后又组成一个极为工整的六棱锥形。
最终以每一个六棱锥形为根基,又拼接成一个繁复的镂空之象,半似古字,半似楼阁;一半抽象,一半具体。
而空中另外半边,却是以一个柱状物为基础,构建延展出仿佛无穷无尽的迷宫之形,错道歧途无数,自中央起点演化万千,未知其终焉何处。
如此图卷,和众人中想象的仙趣禅机大相径庭。这也使得周遭人等中冀望从中有所得者,困惑之余,不由大失所望。
另有一桩奇处——
陆庄、时广南二位上真指尖各自有一道气机溢出后,先是凝成一道、缠绕成束,宛若麻绳一般;最终直指于天穹深处之后, 方再一分两半。
故而虽是陆庄立在东向、时广南立在西向,但功行未臻近道之境者, 却并不能断言天穹中东边锥形构图是出自陆庄之手,西半边的迷宫之象是出自时广南之手;谁也不敢咬定二人是否交换了方位。
来坦之见此, 心中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心中原也踌躇。
以他历练已久的心性,也隐隐然感受到,虽然都是萍水相逢、一面初见,但是他对二位上真的观感却稍有不同。原本暗自忧虑,是否会在无意之间将一丝潜在的个人好恶掺杂在评判之中。
但现在看来,前人遗法思虑甚详,早已杜绝了这种可能性。
二图卷成型之后,陆庄、时广南都是自信满满,从容负手而立,静候来坦之的抉择。
来坦之观摩良久,又闭上双目思索了百余息,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一指,异常坚定的道:“晚辈问心再三,似乎感受到这一幅图卷中的示象,和自己的道途更加契合。”
手指所向,正是那千柱纵横、宛若迷宫的那一幅图卷。
陆庄面上光华一闪,拊掌长笑道:“甚好。”
旋即转身言道:“那陆某人便先行相试过了。时道友想来不会反悔罢?”
时广南面上隐约可见一丝惊诧闪过, 但旋又恢复了镇定从容, 淡淡道:“理应如此。”
陆庄面上泛起一线狐疑, 但口中话语、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只道一声“承让”,同时紫气蒸腾,禁阵再起,将其与来坦之包裹在内。
若是没有旁人也就罢了。这问明生辰八字的过程,须得冥心默运,将第三次“一饮一啄”之机缘投入进去,同时揭晓谜底,以成“印证”之妙。若是提前知之,法即不成。
换言之,禁阵封闭,不止陆庄自己要防范疏漏,更多的倒是对时广南负责。若是在正式运转法诀之前时广南提前得知了来坦之的生辰八字,那么就算当真契合且陆庄宣告失利,时广南也已失去了机会。
所以时广南不但不会刻意窥视,反而会封印五感六识,以防陆庄的禁阵手法不甚牢靠。
归无咎隐在远处旁观,又察觉出一丝玄机。
虽然入元初玄境不过数日,但是以他的甚深修为、探知法门,对于修道中的委曲之处,已然掌握的七七八八。
表面上看,二人争夺关门弟子的“比对章图”之法,其实只是决定了试法的先后次序;若是陆庄感缘失败,时广南未必没有机会。
但古今以来少数几例相争的实例,毫无意外都是捷足先登者印证契合,并未给排序靠后之人以后发先至的机会。看来能够被二人同时看中的关门弟子,感缘的准确程度,要远远超过常时。
这一点,归无咎这造访此境三日之人都明白的事,时广南作为本地土着,自然不会不知晓。
按理来说,此时的时广南,理应是冀望万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方合常理;但归无咎观此人神意,不难察其自信满满,似乎确信陆庄必然会失败一般。
归无咎正思量间,忽然那禁阵之中,忽有极宏亮的笑声传来,如信潮涌动不绝,沐浴整个百业城,不是陆庄,更有何人?
禁阵起而复散,不过短短十余息的功夫。
时广南这一回是真的面露惊诧,眸中精芒不散,和陆庄足足对视十余息,方才言道:“陆道友你……成了?”
陆庄暗暗纳罕,不知时广南这异样心绪自何处来,似乎极为惊诧于自己的功成一般,只是面上依旧难掩振奋,极干脆的言道:“正是。”
同时他未免夜长梦多,大袖一拂,立时生出一道青色柔光将来坦之包裹住,纵身长遁而去。
倏忽之后,只余清音袅袅:“预祝时道友早得相契之人,成飞升得道之终了。”
这一句话,倒也是真心实意。
同一时间,百业城中忽见一道极迅捷的遁光赶来,却是四只极为雄壮的灵鹿并辔,牵引着一只铜色车驾,风风火火来到近前,显然也是修道人中不可多得的宝物。
车驾一停,当中跃下一个人来,元婴修为,青面紫髯,眼珠略略突出异于常人,身着四青龙纹纱袍,相貌威严。甫一落地,却是恰好望见陆庄携来坦之驾遁光而去,气机如电如潮;另一位上真却是眉关紧锁,踟蹰未去。
同时天中二分,两道奇异图卷尚未散尽。
盛泽楼外,早有一人三步并两步赶上前去侍候。
而闲杂人等,却都是对这位元婴修士敬而远之,反而要较面临二位上真之时更加谨慎三分。
这元婴修士下了车驾,面上忽然浮现出恚怒之色,兼有三分狠鸷,反手将靠上前来那人扇了一个耳光,几颗牙齿打落在地,口中斥道:“二真竞夺缘定弟子……如此千年一出的奇事,你怎地不仔细禀明了?”
趋身上前者,正是先前在阁中角落摆弄拨浪鼓的那位;其不敢辩驳,只是俯身唯唯而已。
其实不难想到,陆庄现世之时那侍从便立即传递了消息;待得时广南杀出,此人多半已然出门,既有的传讯手段亦宣告失效。
归无咎心中讶异,修到元婴境界,行事如此粗鲁,一身红尘气未散,也是十分罕见。
时广南一个转身,和这元婴修士四目相对。
这元婴修士骤然一愕,立刻快步上前,道:“原来是时师叔。师叔你……”
时广南面上露出一丝嫌恶之意,立刻摆了摆手。
元婴修士也是有眼力的,分明看出时广南是争夺失败的那一位,讪讪一笑,立刻退出百余丈之外。踌躇张望一阵,见事已终了余波散尽,一副赶了晚集的神色,才返归车驾之中,沿原路遁返。
只是行走的速度,却要较来时缓慢了不止一半。
车驾一离,四周声音陆陆续续汇入归无咎耳中,综合汇总,立刻明了首尾。
原来,百业城虽是朱方国名义上的正都,但近数百年来王室庭驾,却迁徙于相邻不算太远的新都——千秋城。百业城却成了朱方国国主之弟南平王齐当的封所——方才这位虽独来独往、服饰气度皆迥异于常人的元婴修士便是。
二百年前,朱方国国主被“太华三友”之一的杨颠收为记名弟子,承其供奉。因这番缘故,朱方王室中修为臻至元婴境界的三四人,在“百年供奉之礼”上都与杨颠、时广南等三位上真有过不止一次照面。
攀称“师叔”,也不算全无根由;只是此人心性,不为时广南所喜而已。
而时广南其人,却不见先时之从容,依旧立在原地不肯离去,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难决之事。
功行臻至近道之境的上真,在凡民心中几乎和仙人无异。此等人物,纵偶然间显露形容,也是神龙降世、惊鸿一瞥;如今日时广南这般显于世间犹如一座蜡像,几有一刻钟之久,简直是亘古未闻。
盛泽楼内外,有些许胆大的,便偷偷取了笔墨,意欲留下仙人形容图像。
归无咎思索有顷,心思豁然贯通。
“问境三玄”作为元初玄境中修士撒手超脱的最后一关,势必非同小可。此关之难,缘法契合与否之高深莫测,诸般铁律之不可逾越,只怕与紫薇大世界中的许多铁则相似。
此番时广南其人其行,最令人感到异常的,就是他似乎演算了过去未来,拿准了此行必能成功;哪怕陆庄斗图占得先机也未能改变其心中之定见——他此时之踟蹰不去,心思郁结,也正是因为所料有差之故。
对一件分如此荒诞离奇之事怀揣莫名之信心……
归无咎暗暗颔首,自己探求完法之路的线索,当在此人身上。
就在此时,时广南索然摇头,一拂袖便要离去。
归无咎向前荡出一步,显化真身,施施然道:“道友且慢。”
时广南本已一步踏出。此刻猛地转头,定睛仔细一望,缩小的瞳仁旋又放大,面上浮现出惊奇、惊喜之色,微笑道:“四洲千山万水地百余同道,并无道友这一般人。原来又是一位‘方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