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光一起一落。
陆庄形容形貌,在同境界中固然无任何出奇之处,但是落在世俗凡民眼中,却是说不出的魁伟幽深,玄妙不尽。
看似一身气机光泽,不过将将溢出其身寸许远近。但其人身量之高下,和整个气象卓韵、一望无尽的百业城之间, 却来了个奇妙的颠倒,似乎整座城池,皆在其伟力荫蔽之下。
那少年双眸之中清光一闪,一丝涟漪聚了又散,面上随之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正对空中那上真目光之所及,他似乎意识到了那近道上真所择中之人正是自己;但又不敢伸手触摸、张口确认,唯恐这一瞬间之梦幻,立刻将如镜花水月,破碎了无痕迹。
盛泽楼内外数百人众的反应,却要较这少年真实的多。高声呼喝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自静而动,只在须臾之间。
人人都意识到一件事——
盛泽楼第三十三次仙遇之缘,或许就在目前!
盛泽楼的仙遇传说,虽然已经发生了三十二次之多;但这三十二次,乃是千万载历古而来的积淀。以凡民区区百载的有限生涯来看,能够亲历亲闻,依旧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归无咎目光敏锐,却发觉有二三身着青衫、气度沉稳干练的青年, 只是经历了三四息的惊诧后, 立刻稳定心神,然后不约而同的自袖中取出一件物事——一件形似算盘, 一件与孩童常用的玩具拨浪鼓神似七分——口中低声吟唱,同时手臂轻轻摇晃。
分明是引动了传讯法器一类的手段。
身无一丝修为者,能够将法器运使的如此娴熟,也是奇事一桩。
陆庄缓声道:“你若有意,便告知汝名。”
此声一落,宛若一道无形波纹,又如清风一洗,立刻将盛泽楼内外即将踊跃上前的数十人,吹拂至百余丈外,留下一片宽阔空地,霞光隐隐,如封似闭;却又并无一人因此跌到。
那少年精神一振,立刻高声道:“朱方国曹安郡弘如观散修炼气士来坦之,拜见上真。”
眸中之意,亦立刻转为坚定。
陆庄寥寥数语,落在他耳中却是另一番妙用。令他心念之中坚信,这遇合之缘正是落在他的头上。今昔一别,此生来去殊途;再回首, 自己已不是从前那个来坦之了。
这一问一答, 不知令多少人羡艳不已。遥立远近, 有眼尖的已然识别出, 这来坦之云游百业城中,不过是这数日间的事情。这般好事,就落在他的头上。
这令那些将盛泽楼作为流连觊觎之地、踟躇数十载求而不得之人,黯然神伤。
陆庄捻须一笑。
那霞光拒人如环,原本只是若影若现;但此时却立刻转为凝实。十丈内外,清浊难辨。
问境三玄、接引传渡,验明生辰八字的过程,固然需要在缘来之际立刻完成,但终究是不足为外人道之事,故而不得不小设禁阵,以为遮蔽。
陆庄甚深道行,但是此时其真实心境,心中之涟漪翻涌,其实却并不下于来坦之。
数日前他忽然感应到了极为强烈的心缘念头,自以为大业有成,所遇得人;没想到却是一场乌龙,所遇之人,竟是元初玄境中一位素未谋面的同道。
一场空欢喜之后,陆庄心中未必没有泱泱之意;但未料没过多久,他留在朱方国百业城中的一道照影,却忽地传来极为强烈的讯息。
须知“问境三玄”的一饮一啄、一感一定之法虽准确度堪忧,心中念头未必能够印证确实;但自古及今,无数蛛丝马迹汇拢,也有许多总结灵验的经验之谈。
其中一条便是——若是你前一回感缘之兆生,但是没有最终结果。那么若短时间内心兆复起,成功的概率便会极大的提高。
故而此时陆庄冀望之重,更胜于日前与归无咎狭路相逢之时。
归无咎隐然立在百余丈外,神气收敛,只隐然旁观。
他方才心中莫名生出一念,似乎今日之事,并不会这么简单。此念与他自己的“问境三玄”之感应无关,归无咎对于自身道缘之确,自是坚信不疑。
果然,就在陆庄所设禁阵彻底凝实的一瞬,空中忽然有一道雷音滚滚,轰然落下:“且慢!”
这两个字极为霸道凌厉,似乎能直至人心深处;同时其具体效用也是卓然可见——
陆庄所立之禁阵,由混凝紫气,渐渐转而为稀薄,最终蜕化成清气浮荡。
归无咎眸中光华隐现。
来人显是一位同道。
若说口中雷音作法,将陆庄所设传法禁阵一口气击溃,可谓毫不为难。毕竟,陆庄设立此阵的目的,仅是为了隔绝闲杂人等,而非致力于斗战,自不会使用出十成本事。
而来人这一声断喝,却并非是“击破”,而是“还原”,宛若时间逆流,令陆庄所设的小禁阵步步拆解回溯,宛然上探至未发之前。
仅凭这一手,此人道行已隐然在陆庄之上。
须知陆庄的道行,和紫薇大世界天玄上真相比,也是相当于最顶尖的一层。
陆庄神色一变,抬首急望。
却见隐藏在虚空之中那十余道若有若无的幻影中,其中一道骤然凝实,似乎有无量星光气流填充进去,化作一个头挽高髻、身着灰麻宽袖衣的中年人,方面阔额,凤目隆鼻,施施然落了下来。
陆庄面色一怔,眉头随之微微一皱,道:“原来是时道友。”
这位时姓上真却恍若未闻,只对着来坦之笑言道:“来小友。我观你甚有仙缘,根骨奇绝。我愿做你的引渡之人,你意下如何?入我门下,保你道途平步青云,近道有望。”
所述言辞,竟是与陆庄一般无二。
陆庄面色大变,喝道:“时广南,你这是何意?”
这名为时广南的上真瞥了一眼过来,淡然道:“陆道友何必失态?一切按照章程行事,古今早有定例。”
盛泽楼内外,一众大哗。
大神通者争夺弟子之事,一言以蔽之,“开门常有;而关门不常有。”
所谓“开门常有”,是说道基初立,山门传承肇始之初,招揽弟子只以资质高下为凭。下宗中有锥在囊中的瞩目英杰,引来大神通者赌斗争竞,实为古今不绝之佳话。
相对而言,最终印证“问境三玄”、了悟飞升玄机的关门弟子,最重要的却是“契合”二字。彼之佳酿、我之砒霜,殆非虚言。缘法感应相契而共争一人的情形,委实极为罕见。
以盛泽楼为例,先前三十二次遇合,两位上真同时看上同一位有缘之人从而争执的情形,其实只发生过一次。
陆庄听见“古今早有定例”这一语,面色转而一缓,道:“比对次第,缘定章图?”
时广南微笑颔首。
陆庄定下心来。
与他陆庄的孑然一身不同,这位时广南出身东玄仙道界域,与杨颠、脱纶辛两位上真交情极笃,共居太华山千五百年之久,号称“太华三友”。且这三人功行艺业俱极精深,单单任意一人,也隐然在自己之上。
陆庄唯恐时广南恃强争先,万一又与来坦之言明缘法契合,那自己岂不是痛失良缘?
既然时广南并无此意,而是照旧按照规矩行事,那就再好不过。
唯恐时广南反悔,陆庄立刻道:“便如此说。”
同时反手一托,掌心已出现一枚翠绿色玉牌,虽不见宝光耀目,却隐然有一种和本人神气相连、命运相同的异感无端浮现。玉牌之上,有一道极为深密繁复的图案,无尽深奥,赫然眩目。
在这图案之上,又有宛若镂空虚影一般的两道横纹,宛若用大画笔重重划过,凌然于那细密图纹之上。
陆庄沉声道:“道友看清楚了;本人是最后一次。”
时广南微一颔首,动作也不落下风,指尖向上一勾点,同样浮现出一件深铜色阵盘一般的异宝。虽然形貌和陆庄所持之物大相径庭,但是其中细节却有殊途同归之处。
铜盘内同样是铭刻了极为繁复古奥的图形;而凌驾于细密图纹之上的,却是一撇一捺,构成一个大大的“叉”,浓墨重笔,真实不虚。
时广南淡然道:“本人与道友相同。”
陆庄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不想此人也是两次缘法感应失之交臂。轻舒一口气,道:“那便唯有比对章图了。”
旋即转身,对着略显不知所措的少年来坦之言道:“不必惊慌。你且沉稳心神,稍后我与这位时道友各自作图一副,你且摒弃妄念,但以本心择之;哪一副图卷更加契合尔之心意,从实道来便是。”
来坦之振作精神,连连点头。
二位上真缘法相生,一感一定,同时争夺关门弟子的情形,虽是罕见,却也并非没有。
前人之法,是先比所余机会之多寡;若是打平,再示之以章图,胜者得先。
所谓机会多寡,指的是“问境三玄”的三次机会,分别用到了几次。若是一人是心缘初起,另一人却已然失败了两次,仅余最后的机会,那么便是后者优先。此事并不能空口白牙、谎言相欺,而是要以各自所持神通法的映鉴之宝示之。
此生几度履历,皆有痕迹。
正如二人现在所做的那样。
明白易见,陆庄和时广南都是失败二次之人,仅余最后一次机会。
这一条若是打平,接下来就是“比对章图”,二人以自家修持本命神通为引,纵其想象,作成一道图卷。由所争之人心意而决,看自己心性与哪一道图卷更加活泼契合。
归无咎观察良久,心中暗讶。
这位时广南甫一降临,归无咎心中便生出一道异感。仔细琢磨,若说“陆庄”之气象是一封闭整体,与元初玄境完全相融,这时广南却似附着着什么莫名的气机,更显深邃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