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闲拎尉迟闻和阿玉回去的时候,屋里霎时间噤了声。
肖楚悠几人刚叽叽喳喳的说完现在他们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多紧急,两个恶魔就来了。
“哎呀妈呀,老爹快救俺!”
尉迟闻吓得大喊大叫。
尉迟家大公子尉迟应弱弱的举手问,“我愿花万金,不知是否能赎回我儿。”
“当然可以。”晏白微笑。
薛景闲放下一直扑棱蛾子的尉迟闻,抱着阿玉,偷偷帮他顺着泪嗝。
阿玉已经哭累了。
然后晏白转身狠狠剜了那几个罪魁祸首。
手挨个指了指,“你们几个,一会挨个去我那给我汇报汇报。”
“梁某还有家事,就不多陪诸位了,金莱,陪好几位公子。”
“是,大人。”金莱用羽扇半遮面,举手回答。
“这位小公子请留步,不知尊姓大名?何方人士?”三公子尉迟文询问道。
晏白几人也留步,回望回去。
“我?”阿野指了指自己,行礼,“我乃墟市之人,名唤阿野。”
“阿野?!!”
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叽叽嚓嚓,眼闪泪花。
“不知阿野公子何年生人?”
阿野挠了挠头,求助的看向晏白。
见状,夏侯景连忙起身,解释起来。
“尉迟家除了四子,还有一位小公子,早年丢失,十年间一直没有找到。”
整个月国都知道,尉迟家的小公子丢了,尉迟夫妇差点哭瞎双眼。
“哦?尉迟家的小公子是在何处丢的?”晏白站在阿野前面,目光深沉的问道。
“是在大成平都。”大公子尉迟应哽咽道,“十年前,上元佳节,我们兄弟五人同去平都看花灯。”
“那年花灯有一千多种,各种能工巧匠足足花费一年制作,慕名而来的人特别多。”
“阿野闹着要吃糖葫芦,人太多,我怕他们走散,就让他们在原地等我,这样就算人多我也能找到他们。”
“可……”尉迟应痛哭流涕。
“可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四个都不在原地了,我便急忙寻找。”
“三个弟弟年纪大,被人群冲散了知道自己找回来。”
“阿野年纪小,又是第一次来平都,所以找不回来路。”
“于是啊,我就在原地等他,阿野最听我的话,我说让他在原地等我,我就能找到他,他就一定会在原地等我的。”
“可我等了十年,都没等到他——”
“阿姐,我没要吃糖葫芦。”阿野在晏白身后小声辩驳。
四公子尉迟梦跪地,“怪我,都怪我,是我嘴馋,让阿野闹的。”
晏白剜了一眼夏侯景,夏侯景摊手。
“毕竟是骨肉相连,怎么能舍得。”
晏白叹了一口气。
当初知道晏白任墟市之主,夏侯景就让她打听过尉迟家小公子的下落。
她收阿野,自然是知道他的底细。
阿野以前在平都做过五年小叫花子,又被人骗着入了惠州,又被人卖到云州,几年颠沛流离,最后被卖入墟市。
以前来月国也知道尉迟家小公子走丢的事,也只是惋惜。晏白收到夏侯景的事后,结合阿野的入册信息,就怀疑起来。
一调查,便知道,阿野就是当年尉迟家走丢的小公子。
他当初流落街头,发高烧,四岁以前的记忆就都没有,才不知道自己姓谁名谁,家在何方。
但隐约记得好像有人唤他阿野,于是就取名阿野。
当初派阿野去做二皇子任务的时候,晏白就派崔殊让阿野选择伪装身份的姓氏,他一下子就选择了尉迟。
于是晏白和薛景闲就告诉阿野他的身份。
阿野一直知道,可他实在是记不起来,知道家人不是故意的也就不那么恨了。
但他一点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纠葛。
阿野只知道,是思哥救他一命,是阿姐给了他一个家。
他叫阿野,是墟市的阿野,并不是尉迟家的什么小公子。
所以晏白和薛景闲一直尊重他。
夏侯景今日带他们四个前来,也是有目的。
阿野行礼,笑道:“四位公子不必内疚,就当尉迟野十年前就冻死在平都。”
“我只是墟市的阿野,阿姐思哥州哥少都哥,如今才是我的家人。”
“不知,不知阿野公子可否愿意随我回一趟尉迟府,也算了却父母的一桩心事。”
阿野看向晏白,有些委屈,眼眶红红的。
“去吧,没事的,总该说清楚。”
“别害怕,你回头,阿姐一直在。”
“嗯!”
晏白薛景闲陪着阿野往尉迟府走一趟。
马车外,尉迟家的四位公子心事重重,连尉迟闻都不再闹腾。
马车里,晏白握着阿野的手。
“阿姐在呢。”
阿野用力点点头。
阿野虽然跟她的时间不算很久,可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成长都是因为晏白产生的,阿野早就把大家当作家人了。
他以前恨,恨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不要他,躺在冰冷的街上,听着肚子发出的响声,看着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旁边都有自己的父母陪着、宠着,为什么他就没有!
所以他尽管知道别人在骗他,可还是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跟去,万一呢,万一真的能给自己一个家呢。
直到遇见思哥,他记忆以来第一次有人关心他,于是他甘愿奉献自己的生命也绝不背叛。
后来遇到阿姐等人,他才有了一个家。
阿姐说他们一家人,他就是有家人了。
他不改名,就是要尉迟家的人都记住,他是尉迟野,但不再是十年之前他们被搞丢的那个尉迟野了,他要他们一辈子都要记着,十年之前,是他们亲手杀死了尉迟野。
晏白知道,阿野还在恨,他怎么能不恨,本该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却颠沛流离近十年,还成为一名供人娱乐的斗兽奴。
她不是阿野,不能替他原谅所有人。
阿野吸吸鼻子,下了马车,对两人认真说道。
“阿姐,思哥,我自己去吧,有些事总该有个了结,我也要学会解决问题,不能一直靠着你们。”
“阿野,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会尊重你的决定,但你不要一直咬牙坚持,如果遇到难处,家人永远会是你的后路。”
“阿姐,我知道。”阿野莞尔一笑,看向薛景闲。
“你阿姐说的都对。”
阿野就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行礼,转身决然入府。
马上的尉迟应与晏白对视。
家人二字着实刺痛他们,晏白就是故意的。
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就是护短。
阿野从尉迟府出来,脚步是欢快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晏白和薛景闲手牵手并肩站立在马车前,像一对等待孩子归来的寻常父母。
“我们回家吧。”阿野笑道。
“嗯,回家。”
两人齐声回应。
刚在月国小一月,晏白和薛景闲商货、粮草都还没全部备好。利州突发事变,高烨被人暗杀,平都局势动荡,薛景闲只好亲自下利州。
“万般不舍不知如何说出口,此番不知何时归,唯愿你与儿子们都平安。”
薛景闲从后面紧紧抱着晏白,手放在她腹上,被晏白握紧。
“阿闲,我会保护好一切,保护好我自己和我们的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冷静处理,答应我好吗?”
“好。”
薛景闲颤声应下。
他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阿玉被尽州抱着,努力睁着眼,知道爹爹要去干大事,他心里是特别骄傲的。
盔甲冰冷,将他彻底惊醒。
“爹爹放心,阿玉会保护好娘亲和弟弟的。”
“爹爹相信阿玉。”
薛景闲放下阿玉,不舍的看向晏白,难舍难分,薛景闲怕自己会心软走不了,转身决然向门外跨去。
刚跨过门槛,就停下,转身朝晏白大步走来,亲吻她额头。
“安心等我,我会为你斩尽天下宵小,赠你想要的盛世。”
说罢,决然离开,晨曦映在他银色盔甲上。
“好,我且信你一会。”
月国土地肥沃,粮食产量极高,晏白去信告诉少都,准备大量兵马,让杨融、刘帷中、随时待命。
彭照、姚青引跟随薛景闲下利州。
“大人,这是今年东田的产量。”金莱将册子递给晏白。
晏白随手翻起来,金莱崔殊两人一直为她介绍,见晏白心不在焉,两人对视一眼。
薛景闲每隔一日必来信,可这次却半月迟迟没有消息,也没有人敢问。
临近新年,没有多少人真的快乐。
除了阿玉,因为过完年他就又长大一岁,离能保护娘亲又近一步。
“大人,今日差不多了,不如先回去吧。”
晏白点点头,没说话,上了马车。
三人回去之时,天上起了大雨。
“大人,我们要不先找个地方等一会。”
“好。”
半个时辰前,东都。
天上打起响雷,阿野见状,拿起斗笠便上马,“我去看看他们。”
他还没到邻县,大雨就降落,雨势太大,寸步难行,阿野只好牵着马找个地方暂时避一下雨。
“这是……”
郊外林间路上,有一个看似废弃的地方。
阿野走近才勉强看清摇摇欲坠、模糊不清的牌匾。
“义庄?”
他刚到院门口,门就自己开了,一阵奇异香味扑面而来,阿野迅速屏气点穴,他将马拴在一旁门口,拔剑踏进院。
主室无门,隐约能看见堂内摆着一些单人木桌。
阿野握剑靠近主室。
“大人,这是阿野的马。”崔殊道。
晏白放下窗帘,“把这个服下,进去的时候记得屏气。”
“是。”
金莱与崔殊对视一眼。
“大人小心。”
崔殊为晏白撑伞,三人站在主室门口。
晏白刚抬脚准备跨进去,锋利的剑光忽地犹如雷霆之势朝晏白面门劈来,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将晏白苍白的脸映出来,金莱同崔殊还没反应过来。
短刀与利剑相碰,发出爆鸣声,金莱与崔殊被震的连连往后退。
晏白反转手腕,加力,来人被震的往后退,撞倒木桌。
“郭孝,阿野在哪?”
晏白居高临下质问。
义庄郭孝,是从死人腹中爬出来的阴生子,被视为最不祥之人。传闻此人,身怀异香,能让人溺毙在虚假的幸福梦乡。
郭孝笑起来,“不愧是墟市之主,竟然连我的尸香都不怕,有趣有趣。”
晏白坐在唯一的椅子上,示意两人去找阿野。
“你好奇吗?”晏白问。
郭孝眼珠子转了转,连忙把剑丢掉,爬过来,伏在晏白脚底,一脸谄媚道:“好奇好奇,求求你,就告诉我吧。”
“大人,阿野好像沉入梦乡了。”金莱说道。
一见阿野,郭孝瞪大了眼,好像发现什么神奇的事,爬过去。
“神奇,神奇。”
“哦?”
“大人,他竟然没有沉溺在虚假的梦里。”
晏白目光深沉,她知道,因为阿野根本就没有过任何幻想的幸福,他半生凄苦,唯有遇见大家后才体会到幸福,那可是真实的幸福。
“你过来。”晏白招手,示意崔殊喂阿野药丸。
郭孝连忙又爬回去。
“大人,大人,您说。”
“如果我可以帮你去除尸香,你愿意入册墟市吗?”
“我愿意,我愿意。”郭孝连忙吞下蛊虫。
“很好,不过要完全清除你的尸香还需要时间,但我可以暂时帮你掩盖起来。”
“服下这个。”
“好好好。”
郭孝服下药丸,不一会,就闻不到自己的尸香了。
“没了?没了!真的没了!!!”
他兴高采烈,又蹦又跳,喊着喊着就哭起来,又跪地不停的朝晏白磕头。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晏白亲自扶起他,郭孝震惊的看着扶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明明很小,很细,却那么有力量。
这是除蓬莱宴阿野与他对酒以外,第一个不仅主动和他说话,还帮他去除缠绕他半生的尸香死味,更是自出生以来,第一个不仅不嫌弃他,还敢碰他的人。
雨势减小,阿野也缓过来,几人朝东都去。阿野不计前嫌,反而对郭孝十分友好,这反倒让郭孝有些不自在。
阿野带着郭孝骑马。
见两人在前,金莱好奇问道。
“大人怎么知道如何去除尸香?”
“肖楚悠的天下异闻录里面有记载,郭孝又不是世界上第一个阴生子,他没读过书不知道去除的办法其实很简单,他被人看中就是因为拥有尸香,就算知道也不会实话实说。就他那不善交际,冷脸那死样,谁知道他根本不喜欢自己所谓的‘异香’啊。”
“原来如此。”金莱崔殊恍然大悟。
“怎么,你也没看过异闻录啊?”
金莱怎么听出满满的嫌弃和鄙视啊。
他以羽扇半遮面,掩住自己的无语表情。
哦,怪他多嘴了。
天色渐暗,他们刚拐进巷子,阿野与郭孝已经到金府,他们刚行几步,就见有人从金府策马而来。
“大人,肖楚悠求见。”
晏白掀开窗帘,夜色模糊她的脸。
肖楚悠跪地。
“肖楚悠请求回京,求大人成全。”
“为何如此突然?”崔殊问道。
列三宗棨追出来。
“拜见大人。”
“拜见大人。”
“大人,平都来信,墟市出事,林伯远,林伯远可能不行了……”
列三跪地,他也说不下去,他们四个平时虽然喜欢插科打诨、打打闹闹,可却真心把对方当家人的。
“去吧,楚悠,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肖楚悠抬头,还是落下眼泪,看着晏白幽深的眸子,她心一疼。
“楚悠谨记。”
颤声哽咽夹杂酸涩,她叩首告别。
肖楚悠策马夜离,独身赶赴大成京城,渴望能见爱人最后一面。
晏白松下帘子。
外面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金莱示意,马车轱辘又转起来。
回到金府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正厅等着。
见晏白过来,一时又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晏白坐下,手放在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上,听完列三读信。
她抬眸,眼神深沉。
“不知你们是否听说过,大成三年一办的春日祭?”
几人都望向晏白,听见她高声道。
“我要,春日祭后,再无大成。”
“阿三,你记下,从今日起,真正的春日祭计划,正式开始。”
“是。”
即便往后多年,列三依旧记着大人说出那句“春日祭后,再无大成”,究竟有多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