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老头,三年前流落梁都时,在庆国承明殿大朝会上,王修也曾见过,至少眼熟得很。
从身上官袍的颜色和制式,以及在百官队列所站的位置来看,毫无疑问,正是庆国当今尚书右仆射舒百里。
庆国与大康的朝廷建制,几乎相差无几,除开诸如国子监、军器监、匠造监、鸿胪寺、四方馆之类职能部衙,三省六部无疑是国政之事最机要之所。
再往上,设左右两位尚书仆射,也就等同于大康的左右丞相,统御百官。
而对于这舒百里,他王老爷在此次前来庆国之前,也有所了解。
极为巧合且讽刺的是,与大康朝前任右丞相曹牧老贼的情形,很是相似。
舒家绝对算得上是庆国朝堂上,最具实力的世族大家。
而其玄祖父,更是庆国历史最具盛名的一代名相舒谦,官拜尚书左仆射二十余载,三百年来屈指可数的异姓郡王。
尽心辅佐当时的仁宗皇帝,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为国事操劳呕心沥血。
难能可贵的,其更是为官清廉体恤百姓疾苦,身居相位期间,大力推动一系列新政策令,鼓励农商,开垦教化,轻赋税徭役,奉行与民休息之策,因而深受百姓爱戴。
甚至严格来说,庆国能有如今的广阔疆域与富足景象,这舒谦为首功。
实在算得上是一位,真正富国强民足以流芳千古的名相。
不仅如此,其更是深受仁宗皇帝信任爱戴,两人亲如兄弟。
据传其薨逝之时,皇帝更是不顾天子威仪,不顾同样年迈重病缠身,身着素衣头戴白缟亲自扶灵相送,泣血痛哭,赐谥号“文正”,更是当场颁下诏令,舒家后人,非谋逆不治死罪。
至今依然是庆国朝野上下,多少人口口相传君臣情深的佳话。
而近百年过去,舒家一代代人走到今天,依然风光不减。
不但有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身居相位官拜左右仆射的,足三人,尚书、侍郎之类的三品四品大员,足十余人,甚至还出了一位皇后,两名贵妃。
除此之外,入朝为官身居要职的门生弟子,更是数不胜数。
因此,舒家在朝堂,绝对算得上盘根错节,无人可撼动。
记得刚才一大早躺在被窝里,李云霜便提起过,就连这舒百里,都已被收买拉拢,积极拥护那魏王李顺,眼下看来,那潲水婆娘倒没撒谎。
可让他王老爷百思不得其解的,还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
为权?为钱?
若是为权,尽管按理来说,如今快六十的年纪,要想再往上爬一步,几乎已经不可能,可好歹已官拜尚书右仆射,也已经算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了。
更不用说,舒家底蕴浑厚,本就在朝中一呼百应。
若是为钱……如此的舒家,怎可能会在乎那些黄白之物?
除非,那魏王李顺,许诺给了他更加令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尚书左仆射之位?从龙之功而封王?
而此时,正当四周又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四起,只见这舒百里,正了正身上朝服,又一躬身郑重施礼。
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四方高台那翠绿屏风,更是满面正气慷慨之色,高呼,“太后容禀……”
“其一,圣人有云,君王当以德立身,以正治国,天子之德,国之大也。”
“圣人的道理,再明白不过,身为君王,当首重其德行,谨言、慎行、克己、爱人,端正自身,方能感化四方,臣民争相效仿,方为国之大幸也。”
“且臣以为,为君者,更应恪守法令以自律,尊崇礼法以自爱,方为明君。”
“而先祖筚路蓝缕,以贫苦之身立命,南征北讨,推翻前朝暴政方才立国。”
“而后世世代代,勤政爱民,呕心沥血,国政之事不敢懈怠,祖宗遗训不敢荒废,方才有了我庆国如今三百年的基业。”
“每每念及于此,老臣无不感怀涕零。”
“可是如今,当今天子,身为李氏子嗣,高祖血脉,尚未大婚圣王,竟做出如此荒诞之事,竟已与人私下诞下皇子……”
“至此,她置国法于何物,置宗室礼法于何处,又置皇家威仪声名于何处?”
“此后,我庆国上万万子民,又当如何看我庆国皇室,天下诸国,又当如何看待我庆国朝廷?”
顿了顿,继续朗声道,“其二,天子不正,有失国体,以致眼下,天下惊动,舆情四起。”
“文人士子,儒生大家,无一不群情激愤,以笔为刀,以墨为剑,大肆驳斥声讨。”
“相信今日诸位同僚,也皆知道,我庆国大兴教化,文风鼎盛,名家大儒层出不穷,皆为我庆国长治久安的脊梁。”
“臣斗胆敢问太后,事已至此,以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又以何护我庆国朝堂之威仪公正?”
“其三,眼下之庆国,动荡不安,正值多事之秋。”
“魏王殿下亲率二十万大军,已于梁都三十里外扎营,剑锋所向,直指京师。”
“一场大战,已经一触即发。”
“虽说叛军,仅有二十万,在人数上远不及陛下手中的京畿大营,近三十万之众……”
“可是诸位别忘了,魏王殿下自幼便骁勇善战,几十年来所历大小战事近百余,且战功赫赫,他国将士闻风丧胆,实乃我庆国第一猛将。”
“包括三年前,与康国的战事,也正是魏王殿下为主帅,运筹帷幄用兵如神,仅率十余万将士,便大破虎牢关,围康国郸城之地,何等威风?”
“不仅如此,殿下麾下,皆是刀口舔血骁勇善战之徒,皆是我庆国真正的精锐之师。”
“且此次,魏王师出有名,两军交战, 陛下的京畿大营,也根本无必胜之念啊!”
“若京师告破,臣斗胆请问,到时候,太后与诸位李氏宗亲,又当如何自处?”
说着说着,脸上泛起一丝感慨,情绪还几分激动起来,“更不必说,陛下的京畿大营也罢,魏王殿下的二十万大军也罢……”
“那可都是我庆国的血性男儿,是为我庆国立下赫赫战功的精锐之师,也是太后与陛下的子民呐!”
“同室操戈,血流成河,这是谁也不愿看见的结果。”
“更何况,若真如此,自相残杀必定动摇国本,伤筋动骨。”
“且别忘了,南方还有康国虎视眈眈,康国将士,可是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收复前朝失地,一雪前耻!”
“到时候,若两国战火再起,我庆国又何来御敌之师?必将生灵涂炭,社稷危矣!”
紧随其后,更是躬身弯腰,语气陡然提高不少,近乎咄咄逼人一声大呼,“因此……”
“为庆国计,为社稷安危计,为祖宗三百年基业计,也为我庆国上万万百姓计……”
“老臣今日,斗胆请太后与三位李氏宗主,早做决断,通过决意并昭告天下……”
“废除当今天子,令立新王,择日登基,克继大统!”
“以解京师之危,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以护皇家威仪,以正皇室礼法!”
“否则,我等臣公,皆是庆国的罪人呐,死后九泉之下,又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还请太后,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