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逸比钟宴晚入朝两年,钟老还在任的时候,钟宴被朝廷派去羌州做过两年刺史,政绩显着。
钟老因眼疾提前致仕,钟宴被调回朝中接任御史大夫的职位,同期,闻逸受老太傅举荐,被提拔为户部侍郎。
在年轻一辈进入朝堂之前,老太傅就未雨绸缪,为儿子日后在朝中留了人。
大概因为职位原因,比起钟大夫的铁面无私,闻逸要更加左右逢源一些。
所以闻大人在朝中要比钟大人受待见,钟大人也早早就放出了不见客,不参宴,不收礼的规矩。
朝中的人都背地里说钟大人是个铁疙瘩,可闻逸却觉得这个铁疙瘩十分可爱,而老太傅也告诉他,钟宴值得一交。
可是钟宴太难交了。
钟宴虽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但也是个聪慧的,闻侍郎明里暗里偏颇御史台,他心知肚明。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怕落人口舌。
钟宴找机会约见了闻逸,闻逸却说都是小事,无伤大雅。就算上头要查,他也有办法处理得妥妥当当。
钟宴不受,要跟闻逸撇清界限。
闻逸问他:“钟大人的规矩我听了,有几处不是很理解的地方,需要钟大人解答一下。”
钟宴:“闻侍郎请问。”
闻逸:“第一, 不见客,何为客?笔友酒友花友,甚至慕名远来的算不算客?第二,不收礼,何为礼?酒水点心茶叶,甚至市井淘来的不值钱的小玩意算不算礼?第三,不参宴,不参生辰宴,引荐宴,那婚宴,家宴,友人小聚之宴钟大人参也不参?”
钟宴:“朝廷之中,钟府以外,皆是客,皆是礼,皆是宴。”
闻逸:“……钟大人如此刻板,在朝中寸步难行。”
钟宴:“闻侍郎左右逢源,在我这里也要碰一鼻子灰。”
说完,钟宴拂袖走了。
闻逸看着他远去,咬了咬后槽牙,暗暗觉得自己方才发挥不佳,竟没能说过他。
闻逸在钟宴身上受到了挫败,安静了没几天,拎着烧鸡和清酒又去钟府。
钟府的下人得了授意,一般看见有人上门拜访,也不通报,直接回绝。
闻逸却十分固执:“你尽管去通报,告诉钟大人,若不见我,我就坐这门口不走了。”
下人大概是认得闻侍郎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通报了。不一会儿又出来了,回了闻逸一句话:“闻大人,我家大人说不见,您请回吧。”
闻逸点点头,转身背对着钟府的大门坐下,还叹了口气:“我也不为难你,你忙你的去吧,我在这里坐着,看看钟大人什么时候愿意出来见我。”
下人没见过这么执着的,官也不小,何必执着来结交自家大人呢。
府门没关,闻逸带了两罐酒,自己喝一罐,一罐和烧鸡摆在一旁。
他从傍晚坐到入夜,喝上头了,还吟两句打油诗,
“天上月,身后门,地上酒,府中人。”
钟宴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坐在他家门口喝酒胡言乱语。
“……闻侍郎,不甚雅观。”
闻逸转头一看,钟大人大概是被他的酸诗逼出来了。
“钟大人,烧鸡冷了。”
钟宴:“……”
下人看见自家大人破天荒地领了闻侍郎进门,两人进了大厅,钟老还在摸索着喝茶,听到了两对脚步声,冲他俩的方向问了一句:“澄书,是谁来啦?”
闻逸向钟老行礼:“晚辈户部侍郎闻岩巧,拜见钟老。”
钟老不认得他,但是这个晚辈礼数周到,声音好听,赢得了八分好感。
“好,我儿难得带客回府,你们聊着,我先回房。”
说着就摸索着起身,闻逸扶了他一把:“钟老,可爱吃烧鸡?锦记的,我专门叫掌柜的给我留的。”
钟老本不重口腹之欲,但是听着闻逸在他耳边这么一说,突然就馋了,偷偷说了一声:“我怕澄书不给我吃,我近来都吃得很清淡。”
闻逸看向钟宴,钟老也看向钟宴的方向,钟宴捏了捏山根,只能叫来下人:“把闻大人带来的烧鸡拿去厨房热一热。”
闻逸扶着钟老,两人在偷笑。
不多时下人就把烧鸡端上来了,钟老嗅了嗅,烧鸡的味道可太香了。
钟宴看着自家父亲难得的馋样,最终也妥协了,拿起碗筷给他撕了几块鸡腿肉端到他面前。
钟老却说:“这样吃没意思,要撕一整个鸡腿下来吃才香。”
钟宴:“……”
闻逸笑着净了手,给钟老撕了一个鸡腿放到他的手里,又给他倒了一杯酒,钟老一口酒,一口鸡,别提多高兴了。
于是闻逸又撕下另一半鸡腿放到钟宴的碗里,看着钟宴失言的样子,闻逸在心里偷着乐。
虽然最后那只鸡腿还是钟老吃了。
怕他不好消化,吃了两个鸡腿之后钟宴就不再给他吃了,剩下的都进了闻逸肚子里。
下人伺候钟老洗漱干净,闻逸也洗了手,擦了嘴,然后跟钟老道别:“钟老,锦记的烧鸡是不是一绝?我今日先回了,下回来还给你带,等着我啊。”
钟老:“好好,岩巧记得来啊,最好明日就来。”
钟宴实在是看不过来了,一挥袖子让下人把钟老带回去了。
闻逸就这么走了,钟宴以为他进了门,肯定大有一番说辞,结果他就陪自己父亲吃完烧鸡就走了。
在那之后,闻逸每次来钟府都带着烧鸡,跟钟老因烧鸡结识,相处得非常融洽。
事实证明,从钟老身上突破果然是捷径,钟宴也逐渐开始接纳闻逸。
从一开始的看着他们吃喝,不动一筷子,到后来也会陪着喝两杯酒。
只是他们都很默契地不谈政事,闻逸知道他不爱谈,在钟宴这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没有人能通过任何方式模糊他的标准。
闻逸也从来不越界。
大概是闻逸确实跟那些酒囊饭袋不一样,钟宴对他也算没有戒心。
可时间长了,才发现闻逸似乎有些过于小心翼翼。
这日,闻逸再次提着烧鸡上门,跟钟宴开玩笑道:“钟大人,送礼的又来了。”
钟宴看了他一眼,低眉笑了一声:“烧鸡不算礼。”
闻逸闻言,挑眉问道:“钟大人不是说,钟府以外都算礼?”
钟宴没有回话,接过他手上的烧鸡进了府,然后回头看他:“现在它在钟府以内了。”
闻逸愣了一下,随即爽朗笑出声。
有一就有二,钟宴一次又一次为了闻逸破戒,在他的规矩之外又多加了许多附加条件。
比如不收礼,但是锦记烧鸡不算礼,
比如不见客,但是闻府侍郎不算客,
比如不参宴,但是允许闻侍郎上门。
后来时间长了他才发现,附加的每一个条件其实都是多余的,其实只加一条就够了。
不收礼,不见客,不参宴,闻侍郎除外。
闻逸经常发现,钟宴经常坐着马车到江王府对面的巷子里吃茶。
经过一番打听才知道,原来钟宴的妹妹嫁入江王府后就跟钟府断了来往。
也是闻逸也经常跟着钟宴一起来巷子里喝茶,但是他从来没见过江王府的王妃出门。
钟宴说,他也知道见不到,但是有空的时候就是想来这里坐一坐,仿佛这样就能离妹妹近一些。
茶一喝就是二十来年,这里的茶棚更新换代,到最后钟宴把店面盘下来自己找人来经营。
那个时代民风没有这么开化,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越界的话,也不曾问过对方为何不娶妻。
他们像是最默契的至交,在朝堂上相互不干涉, 只在私下来往。
闻逸有一日跟在钟宴身后下朝,看到太子身边的近卫把钟宴绑上了车,他焦急地跟了一路。
王妃逝世,钟宴悲痛至极,在朝堂上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参李太尉,参六皇子,闻逸劝了几句,一点用也没有。
在这种情形下,钟宴被绑走了,虽然太子 是自己人,但是六皇子不知道为何,也跟在身边。
闻逸有些不安,他害怕钟宴出事,于是也跟到江王府,最后被发现了,太子约他去郊外,跟他解释了六皇子的身份。
知道他没有生命危险,但是闻逸还是害怕,他回到江王府门口守着,直到小王爷和容少傅把钟宴送出府。
钟宴径直上了闻逸的马车, 闻逸后怕地问:“澄书,没事吧?伤着哪里了?”
钟宴摇头:“没伤着,岩巧,我该听你的劝,差点惹了祸。”
闻逸:“你性子犟,我不敢多劝,怕你恼我。”
钟宴看着他,认真说道:“我不恼你,日后你再发现我有不当行为,放心大胆地劝,我听你的。”
闻逸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么多年了,我习惯了。只要不是生死大事,都依着你,但若事关性命,我下次一定好好拉着你。”
钟宴心里有点酸胀,确实已经很多年了。
闻逸说是不干涉他,但是私下里不知道默默给他收拾了多少烂摊子,钟宴不说破,不代表他心里不知晓。
背后说他坏话,给他使绊子的人比比皆是,没有人会无偿惯着他这个德行。
除了闻逸。
闻逸见不得他不高兴。
钟老去世以后,偌大的钟府只剩下钟宴一个了,闻逸怕他一个人孤独,在钟府陪了他很久。
等钟宴从失去至亲的悲痛中缓过神来才发现,闻逸这么多年也是独自一人。
两个人恪守礼数,从来不越界,转眼就二十多年过去了。车夫赶着马,马车慢悠悠地在大街上走着。
钟宴低下头,看向闻逸因为紧张而握紧的手。钟宴抓起他的手,缓缓将他的手掌掰开,而后与他十指相扣。
“岩巧,这么多年,辛苦了。”
恪守成规的两个文人,从民风不是很开明的年代一路熬过来,到今日,才可以光明正大牵手。
钟舅舅没去江王府过年,将军和容知棠年三十的时候去钟府送年礼和吃食,发现闻大人也在钟府。
容知棠和将军了然一笑,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祝两个长辈新年快乐,身体安康。
年初一的时候,容府老老小小也去了一趟钟府,闻逸也跟着钟宴一起见客。
钟宴抱着容相宜,逗着她玩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闻逸说道,
“家宴不算宴。”
闻大人也在家宴里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