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少年神武帝在边境那个小桃园,第一次领略到了世间鲜艳浓烈的色彩,那清甜的一字一句、一言一语流淌入他的耳中,他第一次那么认真的端详着和自己并排坐在桃树枝干的蓝青梧,只见小姑娘眼睛清澈见底、顾盼生辉,睫毛如鸦羽一般,她无拘无束的流连着四周美景,精致的小脸上还带有一些孩子气的婴儿肥,却已能窥见一丝长大后的清艳美丽。
少年云恒长时间的盯着蓝青梧,让她一脸疑惑的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少年云恒缓缓的摇头:“没有!只是突然发现这个世界还是很好看的!”
你也很好看!
蓝青梧回之灿然一笑。
乾政殿寝室外,太子再也待不下去,他举步欲走,却又是一顿,片刻后,他才下定决心般转身进了寝室内。
神武帝也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他看着一进来就默默的跪在地上的太子,低沉道:“何事?”
太子抬起头来:“父皇,您准备何时送母后走?”
神武帝抚摸着冰玉棺的手掌一顿:“再等等吧!”
“父皇!”
太子缓缓膝行到神武帝面前,沉痛道:“父皇,放母后离开吧!她一直会在那棵大桃树下等着您,现在冰玉棺一直在您寝室,您痛苦,母后也不能入土为安、不得安宁!这里的人来来去去,您还能留母后多久?丧仪已快要满百日,这是母后最后的遗愿,请父皇成全!”
“入土为安?”
神武帝轻声道:“我们这里的人讲究入土为安,焉知他们那里是如何规矩?”
他不想放蓝青梧离开,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无趣,他的眼睛只有触及蓝青梧时才能恢复些许的色彩,“若你母后离开了,朕和你就不是想见就能见了!若你母后离开了……”
太子目含悲痛:“儿子知道,儿子知道,父皇,您舍不得母后,儿子也不想……可是母后想让您好好的活着,她想让您不要每日每夜都那么痛苦。如果母后泉下有知,您每日每夜悲恸不已的熬着,青丝全都变成了白发,她会安心吗?父皇,放了母后归去,也放了你自己吧!儿子会一直陪着您的!”
太子一字一字的请求让神武帝闭上了双眼,泪水一滴一滴打湿在冰玉棺上,他不想,他真的不想………
“也许真的到了我该放手的时候了!弱弱,谢谢你又陪着我这么多日子,你记得到了那里等一等……等一等我!”
太子思来想去,还是安排聂无双跟着七皇子前往边境,他召见了聂无双,“本来母后是要将你引荐给七公主的,可是七皇子自幼体弱,又是你一手调理的身子,孤实在不放心将孤的弟弟交付于别人,聂太医,为了小七还有……如萍姑姑,你可愿前往边境?”
聂无双立刻回道:“臣愿前往!臣有徒弟三人,都各有各的长处,可将吴之言引荐给七公主,另外两个徒弟,可任凭太子殿下差遣。”
“好!孤安排安排,到时候你一起出发,聂太医,你对如萍姑姑……若是你不好开口,可用孤下旨……”
聂无双摇摇头:“太子殿下,不是所有的感情都需要宣之于口的,臣和如萍姑娘这样就很好,如萍姑娘曾经的经历也不需要和任何一个男子在一起!我们就这样吧!”
太子似懂非懂,在他心里,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就如同父皇,怎么也会将她留在自己身侧,只有偶尔的陪伴那怎么够?
“聂太医仁术仁心,曾经救助过无数人,孤一向钦佩之!”
聂无双连忙恭身行礼:“臣只可医病医人,而皇后娘娘却可以医心!这么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皇后娘娘而活下来,臣自愧不如!”
“医心啊!人的心不好医,也最不好救啊!”
国母百日祭祀,已然到了初春时节。神武帝再一次率领着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后宫嫔妃等来到帝王陵进行祭奠昭懿皇后。
待仪式一项一项完成之后,神武帝走出了陵寝,他站在最高处的玉阶上,如刀削般的脸庞除了瘦削一些,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聂无双知道这是因为喝了冰晶灵露的缘故,也因此帝王的那刺目的白发格外的显眼。
在列队中的七皇子趁此机会出列跪倒:“父皇,儿臣有事回禀,母后百日丧仪已过,儿臣哀痛之心却不能稍减,请允许儿臣离开皇城,去往母后长大的边境,儿臣想在那里悼念母后,看看母后曾经长大的地方!请父皇恩准!”
神武帝看着跪下的小儿子,底下一片鸦雀无声,他心里的犹豫不舍不停的蔓延着,七皇子却已经抬头哀求的看向神武帝:“父皇……让儿子去吧!”
“好……朕准了!只是我儿一人出门在外,朕怎能安心?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一路——慢行!”
除了太子和七公主无人得知神武帝心中的纠结和痛苦,七皇子眼眶通红,他定定看着神武帝,眼睛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儿子去后,父皇要保重龙体,虽已到春日,却寒意凛凛,父皇——要穿好衣物、用好膳食,儿子会日日祝祷父皇康寿福延、长命百岁!”
“小七拜别父皇!”
七皇子恭恭敬敬的叩首,一下、两下、三下……
神武帝内心说不出的难受,他看着自己和蓝青梧的这个小儿子,实则目光已落在远处的一队准备出发的队伍上,队伍中间有一辆特殊的、低调的马车,马车内是盛着蓝青梧的冰玉棺。
“父皇,儿子走了!
神武帝缓缓道:“记得……一路慢行!”
弱弱,待你到了心心念念的大桃树下,又是一年中最春光灿烂的时光呢!春日暖阳,桃花绽放,蝴蝶翩飞,到处都是风景旖丽,在那里,有花有树、有鸟儿、有你最爱的自由……还有我们所有的回忆,你就……先行一步!
神武帝看着七皇子骑在骏马之上,他就守在那辆马车旁,队伍缓行,慢慢的一点一滴的淡出了神武帝的视线。太子默默的目送着,七公主竭力忍住自己的哭声,却早已泪流满面。
“你母后最爱自由!却被朕带到这座最没有自由的皇宫!”
回到乾政殿后,神武帝的精气神散了大半,太子着实不放心,就连七公主也随着神武帝回了乾政殿。
神武帝沉默了片刻如此说道。
太子为神武帝奉上清茶:“父皇,可是母后在您身边时还是高兴多一些!最近几年更是将您带出宫去,母后很幸福,儿子想她是不后悔的。”
七公主道:“父皇,母后曾经对女儿说,她很幸运,您已经给了她想拥有的一切!如果可以,母后一定会希望您好好保重身子的!”
这些时日,这些安慰的话,神武帝听了不知道有多少。
“不知路上会不会有风雨?”
这时李祥躬身走了进来,他神色有些慌乱,双手呈给神武帝一封信,“陛下,您看!”
神武帝看到那封信上的名字脸色已微变。
他快速的打开信笺,上面七皇子如劲竹般的字迹映入了神武帝和太子的眼中。
父皇、太子哥哥,玥玥,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小七已经带着母后出发去边境了,这些时日小七常常夜不能寐,时时回想起母后还在世时的音容相貌和殷殷关切,小七痛不可抑,无可奈何,因此小七请求在母后坟塚前守母丧三年,请父皇恩准!母后就算远在千里之外,父皇也不用再担忧母后会孤独,儿子会日日陪伴,时时守护。”
“义母义兄的神位小七已经请走,之后和母后相邻而居,想来母后也会开心的!然小七守着两位母亲,一位兄长,此后不能再守在父皇身边尽孝,还请父皇千万千万保重,不孝子小七会日日祝祷父皇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小七泣首
神武帝手中的信笺飘落在御案之上,他神色哀凄道:“这个孩子……性子如此执拗,竟然不打算回皇城了……”
太子呆了片刻,突然转身向外走去:“儿子去将他带回来!”
“回来!”
太子顿住,神武帝闭上双眼:“让他去吧!这孩子性情跟你母后简直一模一样,他终究因为你母后之事怨怪了自己,若是不遂了他的愿,恐怕小七一生都不会安心!”
太子闻言一动不动的站着,“小七... ...”
他不知道,这只是自己孤独的开始,他的亲弟弟护送着母后远走边境,在不远的将来,他的父皇、他的妹妹,都会一一离他远去,终究这整个皇城,最后只留下了自己独自一人!
就像蓝青梧所担忧的,皇帝不是凡人,不能有常人的七情六欲,虽然皇帝权御天下,却也要承受着世人所难以承受的重压,他们不能像凡人一样有着七情六欲的情感,还要处处提防小人,接受虚情假意的感情,也要有一双敏锐洞察人间善恶是非黑白的眼睛,最后还要不断忍受着孤独寂寞,故曰孤家寡人。
小七走了,蓝青梧走了,神武帝似是回到了原本正常的生活,白日上朝,晚上回寝室安寝。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的腐朽和空洞在一日一日的加重。
太子每日尽量陪着仿若失去了灵魂的神武帝,终于有一日神武帝将目光放在了太子身上:“你每日闲暇了都泡在朕的宫里像什么话?你是太子,你母后国丧三年,就是二十七个月,以日代月,你守孝二十七日足矣!东德殿的妃子恐怕都望穿了秋水!你回吧!”
太子忍不住微微蹙了眉心:“父皇,儿子还只是储君呢!”
天子才以日代月,况且太子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
神武帝摇摇头:“有什么两样?这个大晟皇朝朕便交托于你,它的富强、兴衰、延续都要靠你了!朕能再教给你的,没有什么了!只还有一点:做帝王不能纵情任性,你现在觉得心情不好也罢,还念着你的母后也罢,都要以大晟皇朝为先!明白吗?”
太子的神情一敛,凤眸中透露出一丝苦意,但还是道:“儿子明白。”
东德殿中的孩儿,还是只有一皇孙、一皇孙女而已。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一个合格的帝王该如何做呢?
“还有一件事情,皇儿,朕要警醒你——不要像你的父皇一样!就算将来你有了想要独宠的女子,也不要给她专宠了!这才是保护好她最好的方式!你读过《皇室秘闻录》,应该知道雪皇后没有什么好的结果,她在孕中被算计,是当时的皇帝用共生术和雪皇后同享生命才能活下来!而古往今来,少数的几个得到专宠的后宫女子都没有什么好的下场,你看看雪皇后……再看看你母后……”
“皇儿,帝王看似权御天下、高高在上、富有四海,却不能尽掌人心!看不透人心险恶!更不能随心所欲,你不知道别人的真实想法,是好是歹、恶意善意,也不知道那层出不穷的阴谋阳谋能保护心爱的人多久!除非你没有身处这个顶端权利中心的漩涡,否则这些将围绕着你永远避免不了!带着毒粉的蝴蝶、可以自己循着九芝花香进入体内的蛊虫、身边的人防不胜防的恶意行刺……”
“父皇……是在说母后吗?母后承受的太多太多了!”
神武帝闭上双眼:“是父皇对不住你母后!连累她至此!朕才知道,帝王权利再大,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更不能换回你的母后。所以皇儿——不要和朕走一模一样的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要宠可以,不可专宠!更不可对一人有特殊的眷恋,否则就如同父皇今日一般!”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离去,从骨到皮、从血到筋得痛楚不堪,令神武帝自己变成行尸走肉!他不想太子再走自己的老路。
“不要将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你要时刻记得:若是想独宠一个人,那便是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众矢之的之中,皇儿啊,若真当了那时,你要记得无论如何她的命、你的命都要好好的保护,否则被有心人利用……”
便会落得如同神武帝一般的存在!
“不要走朕的老路了!
太子自然明白自己父皇的意思,只是……
“父皇放心,儿子有后宫,不会独宠任何女子的!况且儿子平日里听您教导,会平衡好各宫的!”
父子两人说了半天话,太子正欲离去,宫门口便有小太监小跑着进了大殿:“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安王殿下今日在碧玉阁喝醉了酒,被康王殿下撞见,两人当即起了冲突,打到了一半,康王殿下便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