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虽然晚间开始变得凉爽了些,但也只是与之前的燥热相比相对凉快了些。
坐在兴庆宫勤政殿内的李隆基,也好似受到了燥热的影响。垂目看着案几上的三份行文,心中愈发烦躁。
卫尉寺下的武库署失火烧了几十万兵器,虽说有些让人满心,但这也只是损失了些财帛。
对南诏二次用兵失败,以及安西那边与大食和众胡的用兵也同样战败。
尤其是对南诏的用兵,去岁在两京以及河南河北招募健儿出征可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从征兵到战败,只用了半年多的功夫,可以说是刚到了剑南,南行的六万新军就全军覆没。
不仅损了国威,丢了巨唐的颜面,消息若是在诸道的百姓中传开,还不知道会被骂成什么样。
这让极其在意颜面的李隆基,十分不满,甚至有些恼怒。
“鲜于仲通该死!”用力拍了一下案几,李隆基气愤道:“就是六万的牛羊赶到战阵上,也不会这么快就被人全都打杀了。真不知道鲜于仲通这个蠢货是怎么打得仗,甫一上去便殁了全军。”
站在案几对侧的杨国忠,听到李隆基的咒骂,吓得眼皮一阵抽动。
对鲜于仲通心里也气得不行,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又背了不少骂名硬招了那些健儿。
本想着能获些军功,自己好在朝堂上能能硬气些,也给蜀地的下边人多争些门路,没想到却成了这样的结果。
但鲜于仲通是他的挚友,又是他的铁杆拥趸,总不能真的就眼看着被治罪丢了性命。
“圣人,莫要动怒气伤了龙体。”
杨国忠先是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劝慰了一句,随后做出一脸惭愧的样子继续道:“因鲜于仲通的轻敌,损了圣人与我大唐的威严与颜面。纵是千刀万剐千回百回都不足惜。”
顿了顿,杨国忠又做出一脸为难的样子,故意吞吞吐吐道:“谁也没成想小小的南诏居然会有如此战力。恐怕换了旁人领兵,也会因轻敌而战败。”
李隆基被杨国忠给气笑了,“你的意思是我巨唐就是奈何不得南诏了?”
拍了拍案几上的文书,李隆基脸色一沉,冷声继续道:“平日里就是太宠溺于你,让你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就别想着保住鲜于仲通这蠢货了,败成这样不以死谢罪,怎么给天下一个交代。”
“圣人误会了,我可不是要保鲜于仲通这个该死的蠢货。
而是担忧圣人的龙体,不值得为这样一件事动怒。”
杨国忠偷偷看了一眼李隆基,见没有再动怒的迹象,小心翼翼道:“其实这次打南诏并非全都是领军之罪。
其一,南诏多是瘴气之地,大军水土不服也属正常,战力只能存一二。
其二,南诏这些蛮人太阴险,私下与蕃人暗通曲款。其中必有蕃人参与,此次才会大败亏输。”
顿了顿,再次偷偷瞄了一眼李隆基,见李隆基脸色没变,继续小心翼翼道:“另外此次出战之兵都是些民夫,操练时日过短。
有蕃人参与其中,战败并不奇怪。用民夫换取如此重要军事,也算值当。
有了准备之下,换了西军或是北军的精锐军卒,定会一战而克,不会是此时的结果。”
李隆基哼了一声,再次拍了拍案几上的行文,道:“高仙芝在恒罗斯城与大食人也打了一场败仗,只余几千的安西军退回了四镇。
一西一南同时两场败仗,将我大唐天威丢得干干净净。
不杀鲜于仲通,不治高仙芝的罪,如何对得起那些战死的我大唐勇士。
况且有功不赏,有过不罚,不但寒了军心,今后还如何能震慑三军,军中还有谁肯再用命。”
杨国忠见李隆基口吻并不严厉,开口劝道:“圣人如此心念战死的忠魂,实在让人感激涕零。
可胜败乃兵家常事,高将军不但对圣人与我大唐忠心耿耿,在安西也素有声望。
与葛罗禄人合兵才将将三万人马,远奔恒罗斯城与大食和诸胡几十万大军打成这样,可谓不胜而胜。
而且打得大食不得不先传了国书过来,赔罪的使臣如今也在路上。
如此扬我大唐天威之盛势,战死的将士下了九泉,只会欣慰与骄傲,不会有任何埋怨。
因此,臣以为高将军不但不能治罪,还要奖赏。”
其实杨国忠对于高仙芝的死活并不在意,但是眼下不保高仙芝,鲜于仲通就没法保。
另外高仙芝怎么说也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中将领。
这个时候拉他一把,说不得会心存感激。今后或许也能互为援引。
而且安禄山那个胡货每次入京都都给足了他颜面,结果却是越来越嚣张。
吆五喝六的样子,极其让人恼怒。与这样的人合谋,无端坠了自己的威望,并且无意中刀尖上跳舞。
与高仙芝搭上关系,对安禄山也是一种制衡。
所以保下高仙芝,在杨国忠看来是一件一石三鸟之事。
李隆基对杨国忠所说,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沉默了片刻。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从案几后起身,李隆基望了望殿门外灿烂而明亮的日光,沉声道:“可赏了高仙芝,南诏战败该如何交代。”
杨国忠心中先是一喜,觉得这是李隆基给扔了个台阶下来,但是紧接着心中就是一沉。
南诏之败不比安西军之败,而且朝中众臣都不是瞎子不是聋子,再怎么捂盖子,消息还是瞒不住多久。
圣人如果真跟高仙芝一样那么重赏,势必就要背负个昏君的骂名。
不想鲜于仲通死,又不能污了圣人的圣明,那挨骂的只能是自己。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杨国忠嘴角抽动了几下,最后一狠心,开口回道:“对于南诏只是一次试探,而且试探的很成功。
若是只赏西军,难免让人以为圣人是厚此薄彼。
况且这次试探也委实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照实传出去会弱了大唐的士气,弱了百姓们的心气,所以还是一样奖赏的好。”
顿了顿,杨国忠对李隆基继续道:“大朝会上,臣会上奏请赏之事。”
李隆基没有回应杨国忠行与不行,而是扭头对高力士轻叹一声道:“我煌煌巨唐,就没处让人高兴的了?也没个是真能赏赐的了?”
高力士躬身回道:“圣人不必如此忧虑,不是没有能赏的,而是这时候不适合赏赐。”
李隆基摆了摆手,“我大唐向来是有功必赏,没什么不适合的说辞。”
杨国忠虽然有些志大才疏,但是并不傻。李隆基与高力士两人一唱一和,怎么会听不出意思来。
而且辽东与室韦人和契丹人大胜的喜讯一直都压住不发,也是他的意思,所以杨国忠马上接口道:“圣人所言极是,有功必需要赏。”
随后对着高力士拱了拱手,杨国忠继续道:“高将军所说的应该是辽东那位小罗将军。
汉时立下不世之功的冠军侯霍去病,建功立业时年岁同样不大。
有谋有才,就该赏赐,没什么不适合的。”
高力士抿嘴笑了笑,“罗小子刚被封了靖东军军使没多久,到现在就连新兵都还未到达东亭。
况且一军的军使已经是东亭最大的官职了,也没法再封赏了。
除非在安东都护府里给兼个差事,或是将其调离东亭。
但是这两个都不大可能,别处的职位都有人,且做得都不错。”
杨国忠疑惑道:“实职给不上,封赏个定远将军或是明威与宣威将军都可以吧。”
李隆基看了看杨国忠,呵呵一笑道:“总拿这些糊弄,罗小子还以为我是个光会耍嘴皮的。”
顿了顿,李隆基捻了捻胡须道:“先前安东都护府的旧地已经恢复大半,再归营州治属有些不合时宜。”
高力士接口道:“圣人所虑深远,确实不合时宜。”
微微一顿,高力士像是才想起来一样,猛得继续道:“既然依旧复地大半,那不如就以此地新立一州。
一旦将如此振奋人心的消息散出去,其他的噩耗将微不足道。”
“此法甚好。”李隆基用力拍了一下大手,目光看向杨国忠道:“你是度支员外郎,专判度之。东亭立州所需财帛,你该知晓能不能负担的起。若是可以,就按力士所说。”
听了李隆基的话,杨国忠心中长叹一声,到底还是比不过安禄山那个胡儿。
圣人不想得罪了那个胡儿,这是要把自己给推到前边去。
不过杨国忠也只是短暂的感慨了一下,对于这样跳过安禄山,甚至是把辽东从平卢划出去这样得罪人的事,他还是挺乐意干的。
一是能打击打击安禄山的嚣张,二是这样相当于在安禄山身边埋了根钉子。
那个罗姓小子不是安禄山的半个女婿,倒要看看是功名勾人,还是孝敬胡儿岳丈勾人。
所以杨国忠没有犹豫,拍了拍胸膛道:“圣人放心,财帛绝对不是问题。短了谁的都不会短了辽东边军的。
至于立州之事,大朝会上我会启奏,朝中重臣应该支持此举。”
“如此安排也算妥当。”李隆基先是轻声呢喃了一句,随后哈哈一笑,指向案几右侧下方道:“大唐的右相可是就这呢,先问问林甫的意思。”
“无论是赏是罚,都是为了大唐的江山永固,老臣一切都听圣人安排。”
先前一言不发,都被人当做了小透明的李林甫,在李隆基的话音刚落,马上面带笑意的应了一声。
不过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心中却既委屈、愤怒又冰冷一片。
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他如今却被无视,尤其是百官之首的右相两字,听着极为刺耳。
执掌朝堂这小二十年,殚精竭虑地为圣人分忧。做出的种种举措,也全无半点私心。
被人背地里骂做口蜜腹剑的卑鄙之人,也从来没有怨言。
就连与太子相恶,也是为了给圣人分忧。
朝堂上不好说的话,就由他这位被人称为奸相的人来说。不好杀之人,也由他这个宰相去牵头除掉。
可如今朝堂治理的井井有条,对外用兵也是胜多败少,开创了一个不亚于立国之初的大好盛世。
难道这还不能够让圣人满意吗。
先是因为一个辽东无足轻重的小将而驳了自己的颜面。
今日又对自己完全无视,不但三言两语便定夺了此事,并且最后才假意相问。
难道圣人就不知道右相一旦没了右相该有的样子,最终吃亏的还是大唐吗。
朝堂上乱起来用些时日还能压得下去,可一旦安禄山乱起来,大唐拿什么去弹压。
真以为给的圣眷与那些封山会管用?那样只会增长安禄山的野心。
若不是他李林甫先提拔,再用了手腕压制,恐怕安禄山老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这时候就想着让杨国忠接替他,圣人未免有些太急了。
这就是一个志大才疏,完全是一个样子货,把朝堂交给他,就是在给大唐自掘坟墓。
可这些李林甫不敢说出半句,更不敢显露出半分不满。
眼前的这位圣人,看似笑意和蔼,可毕竟是大唐的皇帝。
而皇帝二字就意味着无情与冷血。
另外,这么早就要放手权柄,退出朝堂,他不甘也不敢。
这小二十年,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尤其是太子。
不与太子恢复关系,或是换一个人当太子,他早晚要落个灭门或是牵连三族的下场。
所以李林甫此刻就算外委屈再愤怒,也要忍下来。
圣人不是宠信杨国忠吗,那就假意迎合。愿意怎么折腾,都随他去。只要自家能从这个泥潭里抽身就好。
因此,风轻云淡地应了一句后,李林甫稍稍一顿,继续道:“先前老臣了解的不够详细,险些误了一个大唐的栋梁之材。
这些日子抽空关注了一下辽东,发现这个小罗将军还真是后生可畏。
短短的时日,从一个病郎君成了捉钱儿上阵皆可的奇才。并且这个小罗将军还出身庶人,对大唐的忠诚自不必多说。
老臣觉得既然有才能担大任,可以给这个少郎君多加了担子。
靺鞨人如今看着乖顺,可难说不会成为下一个高句丽。
如今东亭在辽东站稳了脚跟,并且再次打开了局势,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可层层管制之下,并不利用东亭应对周遭的蕃部。既然已经打算在辽东新立一州,不若直接些,同时再立一方镇。
杨国忠起初以为李林甫要反对他的提议,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提议,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再立一方镇?李相莫不是在说笑?
辽东那地方乃是苦寒之地且口众又少,天知道要往里添多少钱,才能把方镇立起来。”
李林甫勾了勾嘴角,对杨国忠慢条斯理道:“稍安勿躁。
辽东的方镇置兵不用过多,一万至两万足以。需要的甲仗军需算不得多。
最主要的是那位小罗将军可是个会捉钱儿的,放些权下去说不得还会反哺朝堂。
除此以外,还有个好处。北地之所以立三处方镇,不单单是防备境外蕃贼。还要防备三镇内的杂胡。
这些人因为得了朝堂为了安稳的便利,有恃无恐,总是要闹些事情出来。
辽东新立方阵,平卢就可以专心对付契丹人,范阳与河东就有功夫对内进行梳理。
此乃一举两得的好事,况且北地早些安稳下来,也能早些给南诏这个不畏我大唐天威的跳梁小丑一个教训。”
李林甫这一番话,不单是杨国忠,就连李隆基和高力士都颇为觉得有理,一时间全都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