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大明皇宫。
太阳一天比一天晒,炎热的阳光将深宫中墙角的青苔都晒的没了存活的地方。
神宫监的宦官们便忙着将脱落的苔藓纷纷收集起来,送到御药房备用。
养心殿,御书房中。
弘治皇帝依旧起的很早,在多年的勤政生涯中,他早就养成了习惯。
不论政务多少,当天的折子都要在当天清完。
早上起来给太皇太后问安之后,回来继续批折子。
有些人似乎一生都是如此,像一只没有脚的鸟,不断的扇动着翅膀。
弘治皇帝便是如此,日复一日。
他对面坐着,也在低着头批文的是李东阳。
内阁每日都会有臣子在弘治皇帝身旁当值。
今天轮到了李东阳。
两人对坐,相互无言。
君臣之间,似乎在很多年里已经形成了默契,不说话,却又极为了解。
弘治皇帝其实是有些享受这种时间的。
在天下人皆羡慕皇帝可以独掌大权,万人之上的时候。
他们这些大臣可以理解陛下到底付出了多少,有多呕心沥血。
也正是因为这一份理解,所以他们既是君臣,也是老友。
收下昏暗时掌起的宫灯,萧敬为二人斟茶。
前脚刚拿走杯子,往外头去换茶,后脚就听见,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传来。
“父皇!儿臣来给您问早了!”
朱厚照提着下摆,大步的迈进御书房,似乎让整个房间都顿时充满了朝气。
弘治皇帝眼睛一抬,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又很快重新低下头,皱着眉毛批折子。
“怎么了父皇?难不成朝廷又有什么大篓子了?”
“要儿臣说,有一个算一个,把贪官全都砍了,保准都不冤枉。”
“他们成天压榨百姓,儿臣想想就恨得牙根痒痒。”
“李师傅,你说是不是?”
朱厚照气势汹汹,说完还冲李东阳嘿嘿一笑。
弘治皇帝重重的咳嗽了一声,面色不善。
“又皮痒了?”
“国家大事,容不得你儿戏。”
“瞧瞧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像个太子吗?”
朱厚照缩了缩脖子,自讨没趣,搬来个锦墩,坐到了御案前。
两只个胳膊往上面一放,垫在下巴下面,有点蔫了。
“父皇说的对,儿臣是跳脱,不过至少儿臣懂得百姓生活不容易。”
“前段日子,我与苏策在盐坊招工的时候算是见到了。”
“唉,原来一天五十文的活儿,就能让一个壮劳力争先恐后的抢。”
“要不是亲眼所见,儿臣是根本不敢相信啊。”
弘治皇帝神色略微回暖,瞥了他一眼。
“治国之道,第一步就是懂得百姓疾苦。”
“看来你这段日子也没白学,在宫外还算有些长进。”
他让萧敬也打听到了不少关于苏策的事,清楚他不会和朱厚照一起为非作歹。
再加上朱厚照自幼在宫里就没什么同龄人,能有个知心的朋友,实属不易。
所以便没有阻止,由得他们年轻人结交了。
“那是自然,儿臣的聪慧,父皇是知道的。”
他不顾弘治皇帝没好气的一声嗤笑,伸着脑袋,凑过去看奏章。
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
“父皇,江浙一带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那巡抚干什么吃的?任由十一府的豪强这么胡来?”
这道奏章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所上。
不同于以往,一朝天子一朝臣。
从洪武年间大明开国至今,锦衣卫在民间的风评便一直是臭名昭着。
而弘治一朝,由牟斌率领的锦衣卫不仅没有在民间大肆动用死刑,没有掠夺民财。
而且还受到不少官员尊敬。
据说当初有一位臣子受诬陷,被治入大牢。
最终牟斌不仅没有让他掉一斤肉,甚至出来的时候还胖了点。
以至于这位官员平反之后,逢人便夸锦衣卫明辨是非。
这次。
牟斌麾下的锦衣卫在江浙一带所辖十一府中,调查到了大量的假账。
虽然为首的几位知府已经落入大牢。
可假账亏空巨大,账目繁多,户部官员一时半会计算不出来。
若是不彻查清楚,没办法给他们定罪。
所以弘治皇帝才会如此着急。
朱厚照手里拿着的,就是关于假账的一道奏章。
弘治皇帝虽面色依旧沉稳,但是深深忧虑的眸子出卖了他。
实际上这几日他一直在为假账发愁,已经连着数日都在催促户部的官员了。
大明的赋税不同于后世。
采用的乃是实物为主,银两辅之。
这就就导致了大量的粮食,布匹,丝绸等等在统计时极为耗费人力物力。
并且在运输过程中,还会有不少的损耗。
时常是报上来一个数,实际入国库的时候又是另外的数目了。
江浙一地又是整个大明最富庶的行省,单单一府的粮食,经常就顶得上别的行省数府。
十一个府加起来,要找出整个江浙一代的假账。
无异于大海捞针,难上加难。
李东阳放下手里的笔,同样是微微苦笑,摇了摇头。
“殿下,当务之急不是抓人,而是要彻查清算出假账到底占了多少。”
“一日算不出来,整个江浙便一日没有安宁。”
“躺在咱们桌子上的,只是一个个方块字,但是放在地方,就又有不知道多少豪强趁机敛财了。”
“他们的耳目可不止在江浙一代。”
“事情暴露出来,朝野具知,殿下想想,又会有多少豪强趁机洗白自己的财产?”
“而后,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被当成替罪羊,受到牵连呢?”
“一行省十一府,数百万百姓都在其中,怕是又有一场风暴,卷的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呐。”
这一番话,可谓是让朱厚照一时间有点愣住了。
他此前还从未想过,一章小小的折子竟会牵扯到这么多人。
朱厚照拿着奏章发愣,盯着上面的数目,不知不觉,指肚都按的有些发白。
“那......那儿臣就不打扰父皇和李师傅了,先行告退了。”
他自知不是胡闹的地方,便离开了御书房。
只是走时,心情很沉重。
朱厚照有点想不明白,为何想让天下太平,就那么难呢?
让百姓能各居其所,好好过日子,就那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