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笑盈盈地道:“二小姐放心,我一定不忘,明儿上午就寄出去。”
琬琰点了一下头,洗了一个澡,身上凉快了,方上床睡觉。
又是一个清晨,与昨儿一样儿,睡得正香,就听到乍乍呼呼的人在喊,这次不是崔婉芳,而是四少爷,立在房门外大叫:“二姐,二姐!张大公子来了,开着洋车来的,啊,同行的还有扛着大枪的兵!”
“四弟,又是三妹出的主意,让你来打扰我睡觉?”
琬琰往外一瞧,日上三竿,蝉鸣声声,“快晌午了?”
崔万平道:“二娘让厨房备午宴,张大公子正与爹、大哥在花厅说话。”
琬琰眨巴着眼睛,“他真来了?”
崔万平道:“他不来,怕你生气,大哥给他写信,说你知道林娜小姐的事,说你现在很生气。”
琬琰道:“你且出去,我要梳妆打扮。”
不能刻意,也不能漫不经心,这需得把握好一个度。
她没有穿旗袍,而是穿了圣玛丽女学的女学生服,上身是浅蓝色的宽袖斜襟上衣,下身是黑色百褶裙,再配上一双白袜子,一双黑色的绊鞋,活脱脱就是民国标准的女学生打扮,编了两条辫子,再将辫子蜷起,在上头用丝带扎了蝴蝶结。
桃花镇最出名的是胭脂水粉与熏香,这是末朝时就出名的,香水仅次于F国。
待她打扮好,婉芳已经催了两回:“二姐,家宴要开始了,你快去吧!今儿爹请了李老爷、李大公子过来坐陪。”
琬琰出现在午宴上时,张志梁、李大公子的目光立时移了过来,温婉、清灵、优雅的少女,正是二十年华,花一般的年纪。
李家舅舅笑道:“婉言近来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听说还得了六十块大洋的稿费?”
琬琰的心一紧一收,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畏惧,她感受到了原身对此人的畏惧。张志梁为了报复原主的逃婚,在后来的数年没少折磨她,她就是他的发泄工具,早前还有几分怜惜,后来有了新欢,只余厌恶。最后三年的日子,原主更是生不如死,比张公馆的下人都不如。
来自心灵深处的畏惧、恐慌,在众人眼里成了羞涩与矜持。现场的男子无论老的、年轻的,对她又都多了两分好感。
琬琰扫了一眼桌案,现下才上了三道凉菜,望着张志梁道:“张大公子,午宴还有一会儿,我陪你赏荷花,三娘的荷花种得好,有白色、红色还有粉色。”
张志梁此次过来,一是被林娜缠得烦了,二是近来报纸时不时出现她的文章,每出现一次,就被家里的二姨太几人提一回,就连张太太近来也对林娜厌烦,“哪有正经人家的姑娘追着男人跑,要像崔小姐这样的姑娘才是书香贵女呢。”
张太太娘家祖父是末朝进士,父亲是秀才,在她看来,她就是书香贵女。对林娜这种从国外回来,整日追着她儿子跑的行为颇是不屑。时不时拿林娜与崔婉言比对,没了比较,就没有优劣,她就越发满意崔婉言做自己的儿媳。
张志梁笑了一下:“崔小姐,请——”
琬琰带了张志梁出了前头的院子,一出院门停下了脚步,脆生生地问道:“我好看还是林娜小姐好看?”
张志梁没想她突兀地问出这么一句。
琬琰道:“我听说你近来都在陪她……”
张志梁默了一下,“没,没有的事,是她堵在我家大门外。”
她当然知道林娜与张志梁之间,是林娜追求的张志梁。
琬琰对这话表示质疑,“可外头都说你喜欢上她,若……若是……你当真喜欢她,我受新派女学的教导,即便心里难受、痛苦,也会祝福你与她幸福快乐……”
张志梁看到现下的琬琰,容貌上合乎他的想像,而她的才华显然比林娜更好,就连母亲也不喜林娜,骂林娜没脸没皮,但有富贵小姐爱上她儿子,骂归骂,却没有阻止的意思。可母亲对林娜是真的不假掩饰的厌恶。
张志梁道:“我没有,我与你已经议亲、订亲,这次我来桃花镇,父亲母亲也是知道的。”
琬琰吐了一口气,“林娜小姐与我都不会与人为妾。志梁哥哥,你若打着齐人之福的主意,就是对爱情的玷辱,真正的爱情建立在平等、自由之上。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这一番说辞,乃是张志梁的一生挚爱的信仰,因为那女子发愿不与人为妾,张志梁不顾林娜已育三个儿女,坚持与她离婚,哪怕分给林娜一笔家业也在所不惜。
张志梁听到这儿,就似什么叩在心上,林娜是从国外回来,可她哪里比得面前的少女,“我真没喜欢她,你莫听外头的流言。”
“报上都登了她对志梁哥哥的爱情,你让我如何信?志梁哥哥,我喜欢你!”她拿出两页纸,上头写的是一首《一棵开花的树》,“这是我送给你的诗,根据这诗,我写了《一座古桥》,可这首才是我最喜爱的,我不愿意让人看到这首,我只给你一个人看……”
这首诗不是她写的,但她根据这首仿写了另一首登载出去。
张志梁接过,看着头好看娟秀的笔迹:
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
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席慕容《一棵开花的树》)。
她可以仿写,但不愿抄袭,她只在末文写了“崔琬琰赠张志梁,留于龙国一九二六年七月二日”。
她眼里含着泪,这不是她的,而是原主的泪,有畏惧,有不甘,“志梁哥哥,当我知道你与林娜小姐的事时,那时候我很伤心,就像这棵开花的树。大哥告诉我,说我在北平求学时,你曾一眼欢喜我,即便我记不清你的容貌,可我还是喜欢上你,一遍遍地幻想,一遍遍地勾勒出你的模样来。
今日见你,你说有不有趣,不差一分,也不多一分,你就是我幻想里的模样:英俊、磊落、大方、儒雅。
初晓你与林娜小姐的事时,我想去奉天府找你,找你问明白,可是大哥也不知听了谁人传话,说我要逃婚。
逃婚,真是可笑,我只是想问问你,既然你喜欢林娜小姐,为什么要使媒人来我家提亲,我不会与人为妾,死也不会。即便欢喜你,也绝不会如此,这是我的尊严,是我的爱情,我不能容忍你玷污我的爱情,更不能容忍我的爱情被我喜欢的人玷污。
他人误会也就误会了,我绝食,我闹腾,只是想父亲放我离开,允我去奉天府,找你问一问,痛也好,伤也罢,只从你这里问一个答案……”
她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北平人的抑扬顿挫,北平话在建立龙国之后,就被定为“官话”,可这样好听的声音里带着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