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的气氛因方从云一句话达到了顶点,沸腾至极。
无他,只因方从云主动提出由负责评判的诸位举人来举题,尽随意。
这得有多大的自信,才能说出这种话呀。
一个个举人摩拳擦掌,又妒忌又激动又赞赏,总之,情绪复杂得很。
这其中就有本次乡试的第三名第四名,二人对于方从云和温兴元两个得了头名和二名,那都是有些不服气的。
别看只是一两名之差,有时候,就是这一两名之差,那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比如声名。
两人都能考到三名和四名了,学识自然也是不差,又怎会不想再进一步。
眼下可以好好看看这前二人的学问,扬长避短诸如此般的,未必不好,且两人也有心让这二人出丑,细细商量一番,就有了主意。
第三名游远新便即出声道:“那就以诗、文、画分三轮来比试如何?”
“第一轮斗诗,后者须以前者诗句的最后一个字为首字,可以用同音字,不能停顿超过五息,否则视为输,以一炷香为限!”
“第二轮比文,由我们商量好出题目,两位当场写文章,以两炷香为限,作好的文章由我们大家来评判投票,票高者为赢!”
“第三轮比画,咱们青州以山水画为派,二位便以花鸟为题作画,以一炷香为限,结果照样由我们大家投票定输赢!”
“怎么打样?两位可有意见?”
其他举人都是以游远新二人为首,定出这样的比试规则来,大家都是乐见其成的。
方从云面色不变,淡定表态:“没意见。”
温兴元却是微微僵了僵,诗和文他都绝对有信心,但画...他不太擅长作画,还算画得不错的就是山水风景了,可比试要画花鸟...
若不是他知道这游远新私下里也对方从云多有不满,他都要以为这是故意在帮对方了。
青州学子大多擅山水,他赌方从云肯定也不擅长画花鸟——
如此一来,两人都不擅长这最后一项,而他斗诗从来就没输过,就赢了方从云一局了,文章上再好生加把劲,未尝不能大获全胜?
思及此,温兴元心中稍定,跟着点了点头,自信道:“没意见!”
两厢都没意见,比试便可以开始了。
“第一轮,斗诗,两位谁先?”
有人将点上的香摆在了屋子正中显眼的地方,保证在场每个人都能一瞥就看到。
方从云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微抬:“我年长你两岁,让你先。”
温兴元心中冷哼:谁稀罕你让!
面上却没有推拒的应了,谁让谁傻!
他目光一闪,开口抛出早就在心中琢磨好的一句诗来。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末尾一个枝字,这字可不太好接。
在场众人看比试的同时心里头也在暗暗的参与进来,如此也能知道自己能不能接上,能不能接到最后,从而跟这二人有一个高低对比。
只两息,方从云接道:“枝南枝北玉初匀,夜半癫风卷作尘。”
“尘途长逐众人忙,不抵寨扉一枕凉。”
“凉叶萧萧散雨生,虚堂淅淅掩霜清。”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
“湖山胜处放翁家,槐树阴中野径斜。”
“......”
“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流莺飘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
整个包厢里安静的只有方从云和温兴元二人你来我往的妙句连珠,而后越来越来,应接不暇,好多在心中暗暗对诗的举人都陆陆续续的败下阵来,再看仍旧不分输赢的二人,面上也不免生出佩服来。
诗文之积累,两人着实是胜于他等!
但比试总要分胜负,败下阵来的众人索性也不再分心想诗了,只认真的听着两人的比试,好奇最后究竟鹿死谁手。
一炷香已燃过多半,两人的你来我往还在继续。
温兴元面上镇定,实则心里已经开始有了败势,他自诩才高八斗,诗词积累丰富,一开始也是信心满满,但一番交手下来,对方的积累竟也如此厉害,这让他震惊的同时,也免不得有些急躁起来。
他可不能输!
这一急,就难免有些落了下乘。
方从云一句接来后,他猛地一顿,竟是没能立马接上来,这一慌急中,五息顷刻便至。
输了!
温兴元只觉难堪至极,明明方从云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神情,可他却仿佛看到了他明晃晃的嘲笑。
他怎么能输给方从云呢!
诗文于科举只是小道,文章才是最重要的!第二轮,他绝不会再输!
第一轮的斗诗可谓是十分的精彩,在场众人都有些意犹未尽起来,虽温兴元略输一筹,但二人的你来我这已是让许多人自愧不如,而佩服万分了。
便不禁格外期待起后两轮的比试来。
第二轮开始。
众人早就决议出题目,第四名祖康祺站出来道:“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这题目听着很是耳熟啊。
大家都是科举来的,之前自然是都没少买前人的科举试卷来观摩拜读的。
这题目似乎就是上一次春闱的其中一场的题目。
那位苏状元殿试会试包括乡试的所有答卷流传出来,他们都是买来看过并做过的。
香燃,比试起。
只见方从云和温兴元一人一张书案,笔墨纸砚齐全,二人皆落了座,开始如正式考试一般,低眉沉思起来。
须臾,左边的温兴元先一步动了笔,而右边的方从云还在慢条斯理的磨墨。
眼见着温兴元奋笔疾书,下笔成章,似乎胜券在握,身后的胡能书一干人都不禁露出了轻松之色。
刚才他们略输一筹,这局,定能获胜!
便不由得朝方从云身后的马昱临等人笑起来。
两个正主比试,他们两帮子人,同样也是分外眼红的,方从云低头不看人,他们朝他身后的人露出挑衅之色来,也是一样的痛快啊!
马昱临比了个戳眼睛的手势,轻呸了呸,小人得志!
杨士秋等人则是对方从云有足够的信心,并不因他还没有动笔而焦急担忧坐不住。
方从云的文章水平他们是清楚的,尤其是这一年在弘庐书院,有一众学识不错的先生,偶尔还得程山长亲自指点,那更是进步神速,现下已经是他们都要请他指点的地步了。
所以,他们不担心方从云会输。
即便温兴元也很厉害,有个万一,这局输了,那也是打成平手。
第三轮,画花鸟,嘿嘿,他们这些好友才清楚,方从云画鸟可是最厉害的,之前闲暇之时所作的《梅雀图》那可是让他们大开眼界了的,彭瑞元这个爱鸟之人恨不得千金买来收藏的,甚至打着表兄的亲情牌差点没死缠烂打的缠着方从云送给他,可惜,方从云不卖也不送。
是以,画鸟,他们打赌方从云不会输。
当然,若这轮也能胜过温兴元,那才更有意思嘛!
这生得模样也端正的小子,可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啊!
估计就是气质原因了。
气质不讨人喜欢啊!
这会儿功夫,方从云已经开始动笔了,即便落后对方小半炷香,却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
这叫旁观众人瞧着,都不得不生出了一丝欣赏来。
人长得清逸俊朗就不说了,气质还这么温文尔雅,凭真心讲,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的。
但比试也不是光看脸的,还是要拿出真才实学,才能获得他们的肯定。
众人在两人之间目光来回,又不时看一眼香炉,或许正在奋笔疾书的两人丝毫不觉时间缓慢甚至可能巴不得过得慢点,但干等着的他们滋味也是不好捱的。
这会儿时间已经是不早了,早到了吃中饭的点了,众人为了这比试聚在这里,也是饿着肚子的。
大户彭瑞元见状,也有心跟这一些同年交好,当下便让书童去交代了掌柜的,将旁边几个包厢都包了,速速上好酒好菜来,今儿他请客!
众人闻言,不由都朝彭瑞元看来,知道他出身宜阳首富彭家,区区商户,不值一提,但对方如今已然中了举人,又如此有财,结交一二,也并非没有益处的。
当下都拱手道谢起来,同彭瑞元聊到了一起。
那边的胡能书见状,顿觉彭瑞元可恶!这第二三轮可是都要由这些人投票定输赢的,这厮明晃晃的收买人心啊!
这可不成!
当下,他也忙交代温兴元的书童去跟掌柜的定好酒好菜来,可不能落于对方!
不就是比钱财吗!温家也是定阳府的世家大户!不差银子!
温兴元的书童也怕这些人被对方给收买了,公子在静心作文章呢,他也不好打扰,便听了胡能书的,取了钱袋就去办了。
彭瑞元只是自己起了结交的心思才大方请客的,帮方从云收买人心?那可真是太看不起方从云了。
他这边大大方方的请客,温兴元这边,书童生怕众人不知道自家公子也请了酒菜似的,嘴上不由得就带了只言片语。
在场诸人都不是傻子,一听就听得出来那意思,当下心中便有些不喜起来。
他们可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以读书为荣,看的是真材实料,岂会因为一顿酒菜便有所偏颇?
如此,又谈何比试?
多年之后,他们沉浮于官场,兴许会因为某些好处不得已而为之的昧着良心说话,但眼下,众人都是刚刚中了举人功名的意气之士,一腔热血还未凉,此般小道,他们可不屑!
众人吃饱喝足,两炷香也终于燃尽了,方从云和温兴元二人一前一后的停了笔,晾干墨迹的纸张便被众人互相传阅欣赏起来。
评判的人太多,两份卷子一点都不够分,索性大家也都不讲究那么多,两三个人甚至四五个人探着脑袋一起看。
如此,也节省了不少时间。
但传阅试卷的时间是节省了,这争论的时间却是差点没完没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包厢里比那城中闹市都还要喧闹,叽叽喳喳的皆是众举人引经据典的争论不休,甚至有那起举人还争得脸红脖子粗起来,远远瞧着,还以为在比赛谁的口水喷得更远呢。
眼看着再争下去,天都要黑了,叶绪然忙站出来打圆场,“诸位同年,容听绪然一言,这委实用不着争啊,一人一票,听从各人,究竟如何,自有分辨。”
他这一说,众人才都冷静起来,一想,那可不是嘛,我跟你争个什么劲啊,嗓子都给我说干了,我看好那篇文章,我自己投还不成嘛!你可左右不了我!
于是乎,总算是开始投票了。
众人一人手上有一颗棋子,觉得哪篇文章写得更好,便将棋子放到哪篇文章。
很快,投票完,由游远新和祖康祺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数棋子多少。
众人的心也狠狠的提了起来,暗暗捏了一把汗。
数完了最后一颗棋子停下来的游远新抬眼,便见祖康祺还在数。
一、二......五。
多了五颗。
马昱临已经拍掌欢呼起来,“赢了!赢了!”
方从云领先于温兴元五颗棋子获得了第二轮的胜利。
温兴元的脸色已经绷不住了,怎么会!他又输了!
五颗棋子!五颗棋子!
这些人,究竟懂不懂评判好文章!
温兴元深受打击,难受难堪几乎快要溢出来,少年天才,顺风顺水,一向都是被人捧着的,何曾受过这般滋味?
他不服!
心里这般想,面上也露了出来,嘴里更是不小心说了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服?
没投温兴元的人不由气笑了,这有什么不服的,不投你肯定是因为方从云的文章更甚一筹,还能因为什么?
投了温兴元的人也不由微微皱眉,虽说他们投了温兴元,但不得不承认方从云的文章也是足够精彩的。
大家投票出来的结果,还能作假不成?
你大大方方的认输,众人照样欣赏你,可你这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怎么,输不起啊?
这就太落下乘了。
众人心里都有了计较,对于温兴元这喊出来的不服,他们也是忍不得的,当下对着两篇文章噼里啪啦的剖析起来,好的好在哪儿,差的差在哪儿,哪怕差了一分一厘,那也是差啊!
本就脸色不好的温兴元被众人的口水淹没得更是不好了,到最后,脸色一白,竟是生生晕了过去。
他的书童见状,凄厉一叫:“公子!公子你不要吓小的啊!”
“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家公子,都等着吧!我家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趟出门被夫人耳提面命的叮嘱“要是公子掉一个头发就将你杖毙”的书童见自家公子好好的晕倒了,浑身还发起热来,心慌意乱起来,横眉怒视着众人,也口不择言起来,一心想着要拉人下水来,如此等回去,夫人就不会将他杖毙了。
可在场的众人如今好歹都是举人,不进也能谋个小官当了,却被一小小书童如此怒吼,偏偏他们也并没有欺负温兴元,只是在陈清事实罢了,是这温兴元自己输不起晕倒的,跟他们有何关系?
这书童,真是好生无礼!
人都晕了,第三轮还比吗?
好像就算是不晕,也没有继续比的必要了。
两轮下来,已窥方从云才名,不在温兴元之下,更不在他等之下。
这就够了。
方从云证明了自己的解元名副其实,眼下看着受不住打击晕过去的温兴元,也是微微叹了一口气,立马扭头让梧桐去交伙计快快请个大夫来。
这书童着急慌乱的,只顾着瞪人顾着哭了。
那胡能书似乎也吓坏了,缩在温兴元身旁没了声响。
人都晕了,脸色不好成这样了,不快快请大夫来诊治,还指望着等人自己醒过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