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镇不大,方圆三四十里的地儿,十里八乡人来人往,在缙州倒也有些名声;这儿形形色色的镖局拳馆、文武行当不少,酒馆茶楼却只“夕阳楼”一家,每到午时昏时,夕阳楼里酒碗相碰,说书人嗓音亮堂,算得上熙攘。
夕阳楼的老掌柜姓关,至于是叫关山还是关河,却没什么人知道;大家都叫他关掌柜,熟客喊他一声“老关”,他也会点点头,话却不会多给半字。
老关这夕阳楼只卖酒菜,牛肉美酒,味正香浓,但若是没了那位天天在这儿蹭吃蹭喝的说书人,怕也要少来不少老主顾。
“想当年,天邪宗少宗主绍天河,登门铸剑宗向琅琊真人琅琊勉讨教,惜败半招,现在想起来,倒是有些可惜。”说书人喝了半碗酒,半晌打个酒嗝,瞥了眼围坐了三五层的看客,不慌不忙地道。琅琊真人和天邪少主都是不少年前江湖上有名的人物,算得上江湖前列,只这一句,便已勾起了不少看客的心思。只是奇怪,这说书人从未提及过自己姓名来历,也不见有什么人在意。
“可惜甚么,绍天河不是琅琊勉的旧交后辈么?给点面子不是正常?”立即有人不屑骂道,“你这泼货,请了你两碗酒,却也如喂了狗!甭拿这些陈年旧事搪塞,江湖上谁不知道的事,也值说么?”
说书人微微抬了抬眼皮,瞄了眼手里见底的酒碗,神色毫无波澜,“值说不值说,我说了才算。”
“你说了算?耍我呢……哈哈……”那人只当他是个笑料,没笑两声,却见说书人“呵”了一声,不屑道:“绍天河一个魔教少主,上正道八宗之一的铸剑宗拜山,输了手上招却也没少半根寒毛,这真奇也不怪?莫名其妙去铸剑宗拜山,这由头真奇也不怪?”
众人兀地噎住了,一群看客面面相觑,也是发觉了不对,少时,便有按耐不住好奇心的人抢先问道:“那你说说,到底是怎的奇怪法?”
说书人便又“呵”了一声,瞥了眼酒碗:“不知怎的,这喉咙有点干涩,怕是有故事也讲不得好,如若······”
“这厮又讨酒来了!”立时有人笑骂道,“得,给你满上,看你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若是有人损我话技,我自要他好看;若是有人捧我台场,也自不会让人看了笑话。”说书人接过酒碗,满不在意地道,他随意的神情令得这话没了什么说服力,但他泯下一口酒,清了清嗓子,却又是一番江湖意味,“谁忆起?秋风北塞驱铁马;想曾看:春雨江南梨花庵。四十年前,初出茅庐的天邪少主绍天河年仅十六岁,一人一剑初入江湖,第一站便是云州;连斩云州官府军正副统领六名,力挫道玄宗天骄刘奇玄,正面搏杀东夷州宗师俞公建,也算是闯出了一番名堂,至少云州的江湖上,他已是魁首。”
“我记得之后绍天河是去了洛河州吧?”看客中也不乏有见识的听众,算是帮着过渡了一下。
“哟喔,老关,你从哪儿找的说书,别的不说,这江湖故事倒是编的不错。”先前分外不屑的那人现在却只悻悻地别过头看向老关,自有人目睹了这一幕,见怪不怪地转过头——这么多年,来这儿看到这样的人可真不少见。
“编的?”说书人的神色却有些玩味,笑吟吟瞥了那人一眼,却也再不睬他,继续说了下去,“说起来,最近倒也真编了段话文——“景西翻江虎,云北越林鹏”,不知你可有兴趣听?”
还不待那人说话,那说书人便自顾自讲了下去:“蒋如虎,江州景西人也。年十一拜师“江州第一拳”苏教南学艺,三年小成,毙江州第一贼“盗无成”,人赠称号“翻江虎”;然——”
“停停停!这两斤牛肉还堵不住你嘴,甭说了!净扯别的有的没的,你那原书倒是说也不说了?”那人臊得红脸发黑,忙将自己桌上的酱牛肉端给说书人,死瞪着他再也不发半字,说书人笑呵呵地接过,确是不再多言,清了清嗓子,回到原题。
“哟哟,这次是江州江湖人,倒是贵客!”一旁的熟客一齐哄笑起来,类似的情况这些年真是见了不少。那人兀自生着闷气,但一想到这说书人眼色见识之毒辣,却估摸着也是个退隐的老江湖。
“说来四十年前的缙州倒也算武学昌盛,十年一届的九州会就在当时的缙州举行,同样在这家酒楼里,天邪宗少宗主绍天河、铸剑宗琅琊真人之女琅琊薇、浩然宗脉首之徒关仇恰于此间偶然邂逅,同为正派八宗,琅琊薇与关仇是世交,关仇倾慕琅琊薇已久,却始终未曾表露心迹;而绍天河隐瞒身份与两人同行半年,一路上三人同甘共苦、一同处奸惩恶——”
“邪宗少宗主也会处奸惩恶?”这时,一位英气少侠笑吟吟跨过门槛走进酒楼,饶有兴趣地问,语气中却无半分刁难之意,好似单纯是好奇之言。
“兴致来了,坏人也会做好事。”角落里却又有一位邪魅少年笑道,看上去是在为其解惑,但似乎又有一丝针锋相对之意。
明显是正派少侠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少女,她兴致勃勃地旁观着这一切,也不出声。
“坏人也不可能一生都做坏事——那难度也太高了。不过,倒也确是依这位小兄弟所言,绍天河估摸着是兴致来了,也想体会一下当正派少侠的滋味。”说书人意外地看了那邪魅少年一眼,但也没多在意,继续道,“但琅琊薇却被绍天河行事中带的那种正派乖乖女不多见的邪性所吸引,渐渐和琅琊薇走的近了,关仇见此虽急,但他终究是个正派少侠,更早已将绍天河当作了挚交,因而做不出什么狠事,只是与绍天河当面点出,要与其正大光明地争斗,但绍天河对此却矢口否认;其实他也对琅琊薇有所意动,但他可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想要的东西,他从不会让其从指缝间溜走。”
“他在一天夜里单独约出了琅琊薇,但却被不放心女儿、寻到缙州的琅琊真人琅琊勉撞见,误以为绍天河要对琅琊薇图谋不轨,琅琊勉含怒出手,绍天河为保性命,不得已使用邪功,更被琅琊勉认出,重创濒死,被废去一身修为。”
“被废去一身修为?那绍天河后来是如何杀上铸剑宗的?”这回轮到了邪魅少年不解发问。
“这不是一目了然嘛——绍天河不愿死在琅琊勉手中,跳下一旁的悬崖,却掉到了一处山涧中,捡到了绝世的武林秘籍,遇到了不世出的高人隐者,而后苦修三年,三年后武功大成,一跃跃上悬崖,仰天长啸,王者归来,为报当年之仇,娶心爱之人,杀上铸剑宗,可惜还是经验太浅,惜败琅琊勉半招,但琅琊勉看其有情有义,反而心生赏识——”
“要不这书给你,你来说?”邪魅少年没好气道,“你比他更能编……”
“那关仇呢……”有看客弱弱地问。
“关仇?谁啊?故事里有这人嘛?”正派少侠大惑不解。
说书人这回倒是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这人倒是有趣。
少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见此,正派少年板起脸,指着那邪魅少年道:“小妹,我跟你说,你要是看上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我直接告诉你父亲;我知道你肯定比那琅琊薇聪明,但你也要多为你父亲的身体着想——你也不想你父亲出什么事吧?”
呃,这正派少年,貌似一点也不正派……
少女却“嗯”了一声,似乎对少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见怪不怪,反倒是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其实,是关仇注意到了屋外的响动,待他出客栈时,却挺身救下了绍天河,后来发现是一场误会,但琅琊勉只是冷哼一声,便带着琅琊薇拂袖离去——一个邪宗少宗主,废了就废了,何须道歉赔偿呢?不赶尽杀绝就已是慈悲了。”说书人又是痛饮一口,慢慢道。
“绍天河见关仇如此仗义,心中自是感动,但他已是废人,江湖再与他无缘,不愿再拖累关仇;关仇却不愿看到好友如此颓然,他潜修三年,易容并化名为绍天河,一人一剑杀上铸剑宗讨要说法,惜败于琅琊勉,琅琊勉本欲下杀手,但却认出了关仇,沉默许久,最后叹了口气,放任其离去。”
“啊?绍天河原来是关仇?我说怎么会放了他一马……”有看客惊呼道。
“那后来呢?琅琊勉这老货也忒没诚意;这就算了,不再潜修个十年八年打他老脸?”也有人不爽道。
“怎么到头来琅琊薇成了配角……”正派少侠的关注点永远令人无语……
说书人说完一段,刚欲再饮,却发现酒碗空了。
这时,关掌柜走了出来,给他换了一碗,淡淡道:“别人说书最多掐头去尾,你倒好,却是只讲个头尾。”
“哟,不多见啊,今个老掌柜也出来说话了。”立刻有老看客笑嘻嘻道,向老关打了打招呼。
“我可不是什么老掌柜。”老关摇了摇头,又走回柜台。
“上个老掌柜那得多老了,老赵,你还记得不?”有位资历颇老的看客问身旁的一位姓赵的老头,他以前是这儿的老伙计。
“得是二三十年前了……也是个怪人,哪里还会记得清楚。”老赵摇了摇头,他也记不太清了。
这时,一名男子推门而入,身上血淋淋的,进门找最偏僻的地方单独坐了一桌。
众人虽然好奇,但也见怪不怪,人在江湖漂,这种事倒也正常。
“这位客官,要些什么?”夕阳楼的一位伙计去招呼他,问道。
“有些累了,先来碗酒,六两。”男子迟疑了一会,看了看说书人,他其实在门外也听了会书才进来,也算是被这故事吸引的,他看向老关,“掌柜,你们这儿……还缺伙计么……”
老关擦着柜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神色微微波动,点了点头。
……
江湖上的故事年年光景不同,江湖上的侠客人人归宿不一,江湖上的传说事事结局相似,江湖上的风土物物终于相依。风风光光出世的人物有无数,但真正退隐江湖时能做到寿终正寝的,又能有几个呢?
江湖就是黄昏后醉酒,恍惚中饮下一碗夕阳;彼时那晚霞,都早已随着那颤抖的手,流淌进干涸的心里了。
岁月就如扼喉的风。人老于江湖,没有了心气的人做了老掌柜,想得起故事的人成了说书人,而一碗酒入喉,便已说不出太多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