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童双目圆睁,大声抱怨。
“作业做不完,我就不能参加去新西兰的夏令营;
要是我去不了夏令营,班花儿必定被别人抢跑;
班花儿如果跑了,我决然会相思成病;
我若是病了,我妈就得在家陪着我;
我妈要是留在家里,你又怎么好把狐朋狗友约来打牌喝酒。
这其中的关窍,你可要弄弄明白,千万不要自误!”
冯道人大窘,心中后悔当年贪恋师妹的美色,却是忽视了她的情商,怎么就和她有了这么个玩意儿。
陈七尺在一旁捻须而笑,暗笑似这等熊孩子,生下来时就应该装作一失手掉尿盆里,口中却连连赞许道:
“我刚刚还在想这位道童头角峥嵘福缘深厚,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只怕是天上哪位神仙下凡历练。正要恭喜冯兄收得好徒弟,谁曾想竟然是令公子。”
说罢就从怀中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朱红色葫芦来,伸手递到了小道童面前,微笑道——
“世叔来的仓促,不曾备下合适的礼物。这个小葫芦也算我随身之物,就送给世侄结份缘吧。”
小道童不以为然的信手接过,随口谢了一句,嘴里嘟囔着——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这样的葫芦我家里也有好几个…..”
冯道人却是神色大变,当即冲着自己的儿子一挥衣袖,脸上已经罩上了一层寒霜,声色俱厉道。
“孽畜,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速速退下”
小道童大怒“老混蛋你骂谁,我……”
话还没说完,冯道人又是一挥手。
一层结界凭空而生,将自家儿子弹了出去,顺便隔绝了四周的光影和声音。
“那葫芦你从何得来?”冯道人再也绷不住脸上的从容,急切的问道,声音微微发颤。
“无意中得来!”陈七尺微笑,却是不愿多说。
“那样的葫芦你还有几个?”冯道人又问。
陈七尺伸出右手在冯道人面前一晃,“还有一掌之数”。
冯道人长吁一口气,缓缓坐倒在椅子上。脸上的神情瞬间数变,数次欲言又止,显然是想到了某件极其为难的事情。
“这十二青阳离火葫芦本是贵派的至宝吧?”
陈七尺看着冯道人在那里天人交战,心道你不是会玩火么,我再给你加上一把火便是。
“当年火神庙的开山祖师心中的一道青阳离火,号称上不焚天、下不焚地,除天地外,无物不焚,那是何等的威风霸道。
只怕连他老人家也没有料到,在他飞升之后,这宗镇山之宝竟会有一半流落在外。以至于后世弟子连三十六道青阳离火诀都修炼不全。”
冯道人猛地抬起头来,面皮紫涨的怕人,低声吼道——
“你想要什么,明说便是,何必在这里弯弯绕绕!”
陈七尺抚掌而笑,用手一指南边道:“我欲有事于白云观,故来相求于冯先生。”
冯道长森然道:“火神庙与白云观都是道门一脉。虽然眼下我火神庙属正一教而白云观属全真教,但是三清不二,一笔写不出两个道字来。
更何况要是上推百余年,我火神庙的玄祖与白云观下分支霍山派的刘诚印道长还有半师之谊。
有这层香火之情在,若是白云观有难,我们火神庙绝不会袖手旁观。
陈先生你今日远来是客,你我暂且品茗观景,看厌这百顷烟波。
来日若是刀兵相见,在下少不得要凭着这残缺不全的青阳离火向先生讨教一二。”
陈七尺心中微晒,暗笑这江湖险恶人心坏、个个都是演技派。你若真有那么大义凛然,又何必将我迎进来。
他脸上却做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来,站起身来端端正正的向着冯道人施了一礼。
“不见冯先生,不知燕赵豪杰之慷慨。冯先生快人快语恩怨分明,实在是令在下心折!
只不过火神庙虽有此荡荡胸襟,而白云观却未必能以同样的胸怀对火神庙。”
冯道长眉毛一挑,沉声道:“白云观与我们同气连枝,你莫要挑拨离间。”
陈七尺呵呵而笑:“这挑拨离间么,总要有缝儿才能挑,有间才能离!冯先生难道忘了民国三十五年时的火烧安世霖一案了么?”
一听安世霖,冯道长的眉头接连跳了几跳,一时间却是沉默不语。
这位安世霖本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时的白云观外门住持,其为人方正,管理白云观的对外事宜也算用心。
唯一不足就是有些贪恋权位,因此与京师世俗道教之中的其他几个头领颇有不合,其中就有当时火神庙的住持。
后来双方矛盾一再激化,渐渐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以至于有人撺掇当时白云观外门的几个弟子对安世霖下了毒手。
这才有了火烧安世霖这一桩民国大案,究其根本,火神庙在背后难逃教唆之过。
陈七尺趁热打铁,又道“那安世霖虽然只是白云观摆在外面的一个幌子,但毕竟是名义上的一观主持。
就这样被人活活烧死,他们心中又岂能毫无芥蒂?冯先生说贵派与白云观同气连枝,只怕有些一厢情愿呐。”
听到陈七尺如是说,冯道长面现犹豫之色,许久后才喟叹道:
“此事我们心中无愧,至于白云观的同门如何想,我们可管不了。
只不过纵使两派之间有再大的嫌隙,我们火神庙也绝对不会落井下石。”
陈七尺面露大喜之色:“不需冯先生做有违道义之事,这一次是我与白云观之间的私仇,原本就与火神庙的诸位高人无关。
冯道长昨日想必也看到了白云观中那宣泄而出的剑气,当知非是我要亡白云观,而是天要亡它。
我二十四节气麾下数百兄弟早已经枕戈待旦,白云观此次必定覆亡。我们所求的只不过是贵派两不相帮而已。”
眼看冯道长嘴唇一动又要开口,陈七尺马上又加了一句:
“虽处江湖之远,也曾得闻火神庙老庙祝威名。
适逢他百岁之寿,山野之人无以为贺。愿以青阳离火葫芦五枚连同炎兽内丹一枚为老先生寿。”
那炎兽内丹也是极其罕见之物,对于火神庙而言,功用更是不在青阳葫芦之下。一听这话,冯道长顿时嘿然不语…..
片刻之后,冯道长将陈七尺送到了二门。
陈七尺拱手作别、昂首而出,一回到马车上便畅怀大笑。
赤墙之外,陈七尺的马车向着下一家疾驰而去。
赤墙之内,冯道长脚步如飞,转眼间就来到了内堂。
内堂之中坐着的不是内人,却是火神庙最大的依仗,堪堪就要活够一百岁的老庙祝。
此时这个须发皆赤的老者,正在把玩着方才陈七尺送给小道童的那个葫芦,眼神颇堪玩味。
看见冯道长进来,老庙祝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后问道“答应他了?”
冯道长轻轻点头:“对方诚意甚足,开出的条件也足够优厚。那青阳葫芦和炎兽内丹都是眼下庙中急需之物…..”
老庙祝微笑着摇头——
“物件!不过是些死物件而已!当年我也以为这些个功法宝贝都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可眼下我却看明白了。
人!只有人!才是最要紧的,白云观何等丰厚的家底,可吃亏就吃在人丁不旺上。
我们火神庙的这一代除了你之外,还有六名师兄弟在外历练,个个都算的得上青年俊彦。若非如此,那陈七尺又怎会对我们如此的客气。”
冯道长恭声道“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老庙祝笑容渐收,轻声问道——
“那陈七尺说二十四节气有数百手下,你觉得可信么?以白云观眼下的情形,你觉得能否撑过这一劫?”
冯道长略一沉思,答道——
“二十四节气近年来扩张的极快,其中虽然良莠不齐,但声势确实浩大,陈七尺所言恐怕未必为虚。
而白云观自从郭静棠死后再无好手,孙观主毕竟老了,再加上护观剑阵已经被破,白云观已经无险可守,所以……”
“所以在劫难逃了啊!”老庙祝拍着自己的大腿叹道:
“我和白云观两代观主明里暗里争了七十多年,谁料到白云观这千年大派,竟然会是这般结局啊。”
老庙祝的叹气声在内堂悠悠回荡,冯道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接口。
又过片刻,就听见老庙祝幽幽的问道——
“如果眼下落到这步田地的是我们火神庙,而白云观中则还有七八个少年英雄,你觉得他们又当如何行事。”
听了这句话,冯道长顿时汗流浃背,低头羞愧道“白云观……白云观必然会拼死来援。”
“是啊”老庙祝喃喃道——
“皎皎不污,流流不折,是为白云也!”
冯道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厉声道——
“父亲大人,道义固然重要,可也应当量力而行。
我京城各派数十年前俱遭大难,传承断绝的比比皆是,即便是侥幸得以传薪继火,也都不过是勉力维持而已。
父亲大人费了何等心血,才让火神庙恢复了这一点元气,何苦为了白云观全都搭上去?”
看见老庙祝只是摇头,冯道长心一横就站了起来,大声道:
“父亲既然在五年之前传位与我,那我就是如今火神庙的主事之人。
今日之事,是我贪生怕死这才与陈七尺有了默契。
来日若是江湖同道追究起这件事来,父亲大人尽管请出门规家法将我处置,儿子我绝无怨言……”
老庙祝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苦笑道——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火神庙虽然也以正道玄门自命,与白云观相比却终究少了一股子浩然决然的气概。
莫说是你,就算是我在这个主事的位置上,只怕也跟你做一样的抉择。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最终长叹一声道“只是从此白云绝迹,这世间又该是何等的惨淡无趣。”
蜗居之中,陆仁嘉已经告辞,方弃和半夏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桌子上的那个卷轴。
“这是《十八宗师手卷》”申小猎说道,口气略带着一丝焦急。
方弃和半夏对视一眼,各自疑惑不已。
“这应当是白云观的东西吧?而且应该是很珍贵的前代之物,为什么会在你的手里?”半夏好奇地问道。
“当年乱乱糟糟的,谁知道这东西怎么流出了白云观,不过它最终落到了我父亲手里就是了。”
申小猎飞快的说道“当年我父亲曾跟我说过,等到将来有机会时,要将这个卷轴归还白云观,届时必然可以得一个大大的人情。
后来我逃离组织的时候,仓皇之间能带的东西不多,却刚好来得及把它带上。”
“那你现在拿出来是个什么意思?”方弃讶然问道:
“这是当年邱真人十八弟子的真迹呀,这十八位前辈的肖像至今仍在老律堂上画着,要说你这份人情可真不小!
问题是你卖这么大的人情想要干嘛?让他们帮你找父亲么?白云观眼下自顾不暇,恐怕没有这个能力啊。”
“这件事与我父亲无关。”申小猎的眼圈一红,低声道。
“杳杳快要不行了,我想向白云观求一颗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