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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夜校……何时周王殿下,竟已在西安创设了一间学院!”看着手中的文章,有人惊呼道。

文章中除了以活字印刷的例子,说明开启民智对于国家经济产业的重要性之外,还陈述了周王朱肃在西安的几家工厂之间,尝试开设夜校,为工厂匠户开启民智的经过。

这些工人,大部分昔年都是因灾难而四处流窜的流民。

在他们这些读书人眼里,这些工匠没有土地实产,又在工厂中群聚,是比农民地位还要低下的社会底层,是天下不安的要素,也是刘三吾“民愚则易治”理论的主要对象之一。

然而,西安工厂的夜校,却取得了极为优秀的成果,工人们积极开蒙,接受文化灌输,非但工作效率有了极大的提升,甚至还有人运用自己学到的知识,结合自身的经验,改进了工厂之中的制作工序,使得工厂的生产效率更进一步。

而且,在夜校实施了一段时间后,这家工厂的治安效率也提高了。这些人掌握了一定程度的文化之后,对于安定有了自己的理解,知道了安定是出于每个人自身的努力。

因此,他们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宁,夜校实施期间,更是涌现出了一些主动见义勇为的案例。

得到知识的他们,也明晰了应该如何维护自身的权益:他们创设了公会,通过公会来聚集力量,来对抗所遭遇到的不公。成功通过他们自己收集证据,制裁了一位隐藏极深、为富不仁的民间工厂主。

因为有了知识,他们知晓该如何通过正规的渠道维护自身,反而避免了一次因为压迫过甚,而引起的暴乱。

由此可见:开启民智,其实并不会导致百姓难以管制,反而更能规范百姓们的行为,维护百姓们的安居乐业。

那些畏惧百姓开启民智的人,其本质和那位压迫工人的工厂主一样,是想通过愚民的政策,使得百姓在求告无门的情况下,不得不忍辱负重,忍气吞声……

但,这样子得来的“易治”,不过是掩耳盗铃。这些被愚弄百姓们一旦憋屈到了极致,往往最后,只能以最惨烈的“起义”来发泄出心中的屈辱。与其如此,不如遵循孔夫子的“有教无类”,让他们拥有知识,让他们通过正当的渠道,来伸张自己所遭遇的不公。

这就和洪武太上皇早年间,在家家户户派发“大诰”,允许百姓们进京敲登闻鼓一个道理。只要朝廷官员愿意为百姓张目,“开民智”只会使得天下百姓更加安居乐业,大明国祚更加绵长。

刘三吾的脸色白了白,宋濂的文章,还可以说文无第一,他可以拉下脸来驳斥一番,就当是二人“论道”,或许还能挽回一部分士子的心意。

虽然从名气还是资历上,自己都远逊于宋濂……但,或许还能有些效果。

可现在不行了,周王的这篇文章,却是用那活字印刷和夜校的事,为宋濂的理论做了实例。相对而言,他的“民愚则易治”,却显得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毫无说服力。

毕竟新学,可是提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

“大势去矣了!”刘三吾的身躯晃了晃,本就苍老的面容,如同又苍老了几十岁一般。他知道,此二文一出,京中被他们煽动起来的热血读书人们必定分化,不会和他们再站到一起了。

“竟会如此……竟会如此……”

“周王在西安为工人匠户开设夜校,为何……我等此前竟没有收到一点讯息”

“还有,这两篇文章……为何,为何今日里,陛下才将其拿出……”

刘三吾身后,那些官员们哀声一片。

比起那些一腔热血的读书人,这些官员们则大多是因为利益而围绕在刘三吾身边。他们多是南人,陛下打击南方士族,而且还流露出了要加重北方人在朝比例的意向,他们迫切需要通过这次事件,为南方士族争取利益,以使南方人能更好的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但现在……他们本能的感觉到了杀意,这两篇文章,还有那“工人夜校”的消息,很明显是被陛下故意压下来的。直到今日的宫门外叩阙上奏,陛下才将这些东西一股脑放了出来。

明明能在事情还未发展到如此境地时,就能放出这些消息,来阻止读书人们的叩阙上书,陛下却故意等到了事情发展到这般境地时,才出手阻止……

再加上方才入宫时,陛下的态度……

这些官员们,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凉飕飕的。仿佛就要被剥去人皮,填上了稻草一般。

……

短短数日,宋濂和朱肃的两篇文章,就在京城读书人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读书人们热烈的讨论着开民智的事,赞许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但总之,是无法再拧成一股绳,来对朝廷的决议施加压力了。

几日后月末的朝会,乃是朱标所订下的最后期限。懿文皇帝朱标高坐上首,看向底下的群臣。

“朕先前所言期限已到,关于再开恩科,于北方设立学员以开启民智之事,汝等可有条陈了”

大殿之中,群臣一片寂静。刘三吾站在文臣的队列中,祈祷着群臣无法给出确切条陈,祈祷着这件事胎死腹中。

他至今,仍认为开启民智是祸国殃民之举……至于缘由,他其实也说不明白。

他的名声,已经和“民愚而易治”这个理论绑定在了一起,为了自己的声名,他本能的抗拒变化,抗拒自己所无法想象到的事务。

许多顽固的老者都有这种通病,他刘三吾亦然。

他期望着朝中无人回应皇帝,但很快,他就失望了。皇帝话音方落,户部右侍郎夏原吉便出列了。

夏原吉先是向皇帝行了一礼,而后道:“陛下,经过我户部核算,国库如今,可拨款一百三十万贯,用以在北方兴建学院。”

“此为第一批,若有成效,后续我户部亦可增加投入。”

礼部尚书任昂也出面了,“陛下,礼部业已做好了条陈。”

“第一拨,我等意在西安、太原、顺天等八座大城,先行创设学堂,积累经验,之后,再以这些大城为根基,逐渐向周边诸府辐射。”

“若是负责教化的先生人数充足,资金足够,我礼部愿下担保,在二十年之内,使得北方诸道州府皆有官学,彻底改变北方教化不兴的现状。”

“陛下,关于恩科,老臣业已准备完善。”开口的是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太子少保茹瑺。“因此番恩科,旨在招收赴北开化民智的教授,念及北方百姓多不识官话,故而采取特招原则,只招揽北方士子。”

“这些士子中式后,将被派往原籍所在,在家乡任教……”

“且因开启民智之事事关重大,臣请朝廷新设司教局,隶属礼部国子监之下,主掌地方民智教化之事,亦作为这些任教之进士的升迁渠道……”

几位重臣三言两语,就已经将这开启民智之事,议定了个七七八八。将刘三吾等人听得心惊肉跳。

这事……太顺利了,实在是太顺利了,此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为何当日夏原吉会不愿意与他一同行事……

原来,他早已瞩意于开启民智,甚至,还是帮助皇帝推动此事的重要推手之一!

至于其他人,礼部尚书任昂,太子少保茹瑺……这两位都是朝堂上的大佬级人物,在此前也从未为开启民智之事发声,先前,刘三吾只以为这些人是想置身事外。

而今日,竟是当众提出了如何开启民智的条陈……

很显然,这些人,是在某些人的瞩意下,这才先闭口不言,直到今日才下场行此定音一锤……刘三吾悬着的心终究还是死了,新设恩科、兴建学院、开启民智之事,已无可阻拦。

然而,事情却还没完。另一位朝堂大佬、以刚直着称的御史大夫茹太素出面道:“陛下,恩科虽可遴选士子任教,然则欲设学院,还需有老成持重之人督促方可。”

“臣请陛下调派人选,前往主持北方八府的官学创设。”

朱标闻言微笑。

这段日子以来,他掩藏锋芒,坐视刘三吾等人在朝中士林分裂南北,为的是什么

不正是为了让那些一心只有南北之别、只想巩固南方利益的官员们,全都给一次性的揪出来,好一次性的解决完毕

而今,就是清算的时候……朱标轻轻抬手:“准。”

“朕已有了定计,便从朝中,调派诸官员、翰林及御史,往北方任督学官吏之职。”

“内阁已拟定了一批名单,名单上的诸位爱卿,皆往北去,为朕做好督学之事……”

“杨卿,你将这名单,给诸位大人们念念。”

杨士奇应声而出,展开一份早已备好的名单,在殿中大声诵念起来。这名单当头一人,便是刘三吾,之后的诸人,或是此前跟着刘三吾在宫门外叩阙上疏的,或是这几日里弹劾的最欢的……大都是反对为北人开设恩科、反对在朝堂上平衡南北的官员。

这名单简直就像是生死簿一般,被念到名字的官员们,无不面如土色。事已至此,他们如何还不知道,这几日里皇帝默不作声,就是在等着他们跳将出来,好将他们的名字记录到这份名单之上

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和刘三吾一样的翰林或者御史言官,前几日被皇帝申斥之后,还想着自己不过是提出了些许异议,当今皇帝以仁德着称于世,总不至于因言获罪……

到得今日,他们才骤然发现,皇帝确实不好因此降罪,却也有的是办法来炮制他们。

北方啊!在他们这些南人的眼里,那就是苦寒的蛮荒之地,四处皆是要饭的流民。让他们去北面,与发配何异

而且,还是主持教学之事……这几乎就是将他们的权力,全都尽数剥夺……自此远离了权力中枢。

偏偏这处置,还是合情合理,找不到丝毫错处!

“刘爱卿”见刘三吾怔愣出神,朱标和颜悦色的问了一声。刘三吾猛的回过神来,面色却已是万分的难看。

“刘卿可有话说”朱标问道。

“陛,陛下……”刘三吾面色苍白,额上已是渗出了许多冷汗。他冥思苦想,终是想出了一个推脱的理由。“陛下所列名单,涵盖大半京中翰林、御史。”

“我等若是北往,京中翰林院、御史台诸事,又当如何处置”

“呵呵,此事爱卿不必多虑。”朱标笑道。

能将这些想要在朝堂上分立南北的官员们打发出去,他求之不得,又怎么可能留下这个破绽

“朕与父皇早先便有定计,御史台所缺人手,可以军中随军之监军补齐。”

“这些监军们在军中,见多了世情,体察了民间疾苦,又知晓军中事务,正可作为御史,为百姓及士卒张目。”

“至于翰林,各家府学学院甚至民间,之中但有专长翘楚者,不拘泥于儒学,皆可受朝廷聘任为翰林。”

“而今天下日新月异,格物之学的能耐,想必你们也都看到了。翰林的规矩,也该改一改了。学科百花齐放,翰林之职,亦当百花齐放,精研各科者,皆可为翰林。”

“有了实绩,方能言之有物,不至于耽误天下大事。此后御史及翰林之任,皆循此例。你等若是在学院中做的好了,也可再次入京,为翰林御史之职。”

“翰林御史乃是清流,读书之人,学得一身本领,理当为国为民。拙于实务,却身居高位,以清流自居,平日里只束手谈心性的官儿,不应再有了。”

刘三吾脸色一僵,却是更加难看。“耽误天下大事”“拙于实务”“以清流自居”……这些话,竟都似陛下在意指他们。

他们不愿录取北人,宁愿坐视朝堂之上尽是南人,使得北人怨怒,也要成就自己的清名,终于惹恼了这位陛下……所以,陛下便将他们发配去了北面。

你们不是对北人多有鄙夷吗朕这便把你们都送到北边去!……想必,陛下就是这般想的。

陛下……怨他们至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