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董吉和自己的好儿子朱俊玉两人互相指责,朱富苍白的面色渐渐转变成了铁青色。他好不容易镇定了心神,再度大喝了一声:
“不要吵了!”
“董将军,董兄弟。你和我朱家,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要是我俊玉孩儿出了事,莫非你还能独活”朱富冷笑着道。
“周王殿下不是庸才,这事儿你这个他的旧部,应该比谁都更加清楚。”
“若是我儿有事,你以为,朝廷会查不出我们背后的勾当”
“……”董吉愣了一愣,重重哼了一声,懊恼的别过头去。
“我儿。”朱富又转向了自己的好大儿朱俊玉。
“为父……会想办法。但若当真遮掩不过了,查到了你的头上。”
“……为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切记,无论如何,至少要将南洋的事遮掩过去……”
朱富心中带着几分不忍。
朱俊玉闻此,亡魂大冒,再也没了方才大逆不孝桀骜不驯的模样,他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了朱富许久,而后骤然抱住朱富的衣摆,嚎啕道:“爹啊!您怎么能这般!我可是您的亲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儿啊,爹也是没法子……”
朱富亦是抹泪道。虎毒尚不食子,更何况他就这么一个独子不过董吉那句话说的很对,即便是独子,没了,也可以想办法再生。
但,要是这诺大的家业没了……可就万事皆休了!
说白了,还是朝廷的威压实在是太重了。在这样的重压之下,朱富对朱俊玉如山一般的父爱,也是不值一提。
“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朱俊玉听父亲这么说,恍如见到了什么恶鬼一般,放开手跌坐着,连滚带爬的朝后挪去。他是真的怕了,他在应天府里混了这么久,岂能不知道那周王朱肃的手段
即便是当年叱咤一时的侯府公子朱暹,这周王爷也敢一剑杀了,顺便还能整死朱暹的老爹朱亮祖;当朝的宰相胡惟庸,这位周王爷也能设计谋算了,胡宰相如今坟头草都已有了三丈高;甚至是广有名声的宿儒平阳三老,被这位周王殿下请上天了一趟之后,都斯文丧尽,郁郁而终……招惹那位周王殿下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这句话在他们这些纨绔圈子里,早已经是如禁忌一般的共识。
而现在,不知怎么这事情就扯到了周王,姓董的想把自己丢出去顶罪,最可怕的是,自己的亲爹还答应了!
或许是极端的恐惧,反而激活了这位纨绔子弟本就不多的智商,朱俊玉忽然间福至心灵,指着朱富和董吉咆哮道:“你们休想……休想拿我顶罪!”
“我……我要是被抓了,一定将伱们全都供出来!要死,我们一块儿死!”
朱富眉头皱起,董吉眼中,更是掠过一抹杀意。朱俊玉赶忙又抱住了朱富的大腿,道:“爹啊,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您……您不是陛下的同宗吗咱们可和陛下都一样姓朱!现下还只是死了个番人,周王殿下未必就会疑心到南洋,也未必就会怀疑到咱们家的头上来……”
“只要搪塞过去,岂不是就可以皆大欢喜……”
这话倒是提醒了朱富,他对董吉道:“或许五殿下,当真只是在意碧峰皇庄的安危,而临时起意想要追究一番那番人之死。”
“董兄弟,既然殿下委托了你来探察,说明殿下仍旧是信任你的,你就不能……在殿下那且搪塞一二”
“这……”董吉有些不情愿,在他看来,还是把朱俊玉这个纨绔直接拉出去顶罪最是稳妥。但这朱俊玉显然不懂什么大局,若是被抓入狱中,三木之下,只怕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要一股脑儿的全都说了。为今之计,也只好想想别的办法。
他思虑一会,犹豫着道:“若是殿下当真只是临时起意,那么想来,我还能搪塞过去。”
“可万一,殿下其实十分关注此事……”
三人又陷入沉默。朱肃是手握实权的王爷,若是察觉了他们有意欺瞒,他们的后果绝对十分凄惨。朱富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五殿下日理万机,怎么会知晓区区一个番人死在城外的事”
“我儿,你方才说,那番人曾经和海事司的人有所交谈,定然是海事司的人将此事告知了五殿下,五殿下才知晓了此事。”
“你们是昨夜动手杀了那番人,那番人死时,殿下才刚刚赴完我们的宴会回府。而今日里董兄弟你一大早便接到了殿下的召见,前往殿下府里的时候,殿下甚至还未醒来。”
“那么,定然是昨晚殿下回府路上或者回府之后,海事司的人将此事告知的殿下。恰好,昨夜为了照顾好殿下,我曾让府中管事跟在殿下的马车后随行,直到殿下入府。”
“如若殿下十分在意此事,昨晚周王府必有行动。而周王府没有行动,则说明殿下调查这番人,只是临时起意……”
他这一番推理有理有据,使得董吉和朱俊玉眼神都亮了起来,董吉忙让朱富去唤昨晚跟着朱肃的管事,那管事听他们这么一说,果然想起来了什么,“老爷,小的记起来了,殿下昨夜在路上时,确实有人向他禀报了什么番人的事……”
“那殿下,当时是怎么说”朱俊玉急切道。
殿下是否重视这事,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今几乎关系到他的生死,他如何能够不急
偏偏那管事年岁高了,记忆力不大出彩,慢慢悠悠的想了半天,把三人急的几欲喷火。过了好一会,老管事才恍然的一拍脑袋,道:“想起来了,殿下当时敞着车帘,毫不在意的说了句:‘不过没了个番人,多大点事’”
“还说,‘在咱大明滞留的番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死了便就死了,番人难道还能比我明人高贵不成’”
“然后,殿下便躺在车里睡着了。还吩咐了狄统领先行一步,好吩咐王府里提前备好洗浴用的热水。”
“那位向殿下禀报这事儿的门子,也只是灰溜溜的跟在殿下的马车后头……”
老管事说完这话,朱富、董吉脸色都是大亮,朱俊玉更是欢呼一声,几有死里逃生之感。朱富挥退了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老管事,喜道:“如此,董兄弟可能放心了罢”
“殿下显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随手为之。是你我关心则乱了!”
“只要董兄弟你做做样子,再验一次尸,以‘确认’那番鬼真是醉死,殿下想来也不会再继续深究。”
董吉面露犹豫,其实,他还是觉得把朱俊玉送出去顶罪,就说是朱俊玉与那番人一时生隙,忿而杀人最为稳妥。反正以朱富的关系,只是杀个番人,朱俊玉未必便会有事。
要欺瞒精明的五殿下,他的心中总有些来自本能的不安。
不过,谁让朱俊玉这纨绔明显是个不堪用的,若让他进了牢子,只怕自己这群人真的就要一起遭殃……董吉权衡了一番利弊之后,狠狠的瞪了朱俊玉一眼,道:“为今之计,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就这样办罢,但是你朱家,要帮我将这事做的漂亮一些。”
“需要帮我找来一些值得信任的仵作,另外,海事司那边若是还要生事,你等务必要将他们压下来……”
“那是自然。”朱富道。只要周王朱肃不插手,区区一个海事司,他们还是能够拿捏的。海事司的杨士奇官龄不长,只是个愣头青,到时候自己这些人指使手下的海商们生点乱子,寻些事儿给海事司的人做做,足以叫他们焦头烂额,想不起追究别的事来。
主意议定,董吉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朱富的园子。他身上有朝廷的官身,是以和朱家这些商贾交往都分外小心,也习惯了隐匿行踪来去。
小心翼翼的回到了五城兵马司的营中后,董吉便换了一副模样,开始装模做样的大张旗鼓,践行起朱肃的命令来。
一日后,朱肃收到了来自五城兵马司中一位兵丁的汇报。“殿下,我家将军已经将那番人的尸身刨出,并再次让几位仵作验看过了。”
“几位仵作都说,那番人的死因确系醉死。而今我等已将那番人的尸身重新安葬。”
“将军今日尚需练兵,无法抽身,特意叮嘱小人,改日定将再度前来王府拜见殿下……”
“呵呵,他办事倒还挺尽责。”朱肃正在屋中看着应天府新近出炉的几本话本儿,听到那五城兵马司兵丁的汇报,颇为不在意的夸赞了董吉几句。
“既如此,那便这样吧,代本王向你家将军问好。”
等将那兵丁打发了之后,朱肃将手中的话本儿随手放在了案几上,看向了身旁的狄猛:“那尸身已经起出来了,你可记住了埋在什么方位”
“是。”狄猛答道。“董吉身边,末将早已安排了人手跟着。”
“阿比盖尔尸身埋于何处,我等已然探察到了。”
“好。”朱肃点点头。
“今夜里,你便去寻那尸身,让我们的人也好生验验看看。”
“……记住,只能找信得过的人手,不能去寻商人。”
朱肃手下,有两个人手来源,一个是曾经追随他征战过的军中旧部,而另一个,则是与周王府有所往来,且遍布各地的商贾们。
这些商贾们多欠着王府的人情,用之作为情报来源,在对付外敌之时,颇有奇效。
但这一次是内务,且事涉机密,商人们便不好信任了。
其实,朱肃最希望的,还是董吉能够不负他的期望。毕竟董吉是他昔日的旧部,按理来说,应该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又是五城兵马司的参将。
若是董吉可信,将此事交给董吉查探,最是稳妥,且还名正言顺。
而且从情感上看,朱肃也希望董吉能够不负信任……他的脑海里,依旧还记得那个憨直汉子提着战刀,奋勇无畏的要去追杀敌寇的身影。
他是一万个不希望,这样的汉子会忘却初心,成为他不希望看到的模样……
深夜,周王府书房内的灯光却仍旧亮着,周王朱肃依然在书房中看着话本,只是目光的焦距,却已然不在话本上了。
“殿下,”门外,传来了狗儿的声音,得到朱肃的示意之后,狗儿遂推门而入,对朱肃禀报道:“狄统领回来了。”
“让他进来。”朱肃站起身来。他今夜,就是在等狄猛的这一句准信。
在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他实在是睡不着。
少倾,仍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衫,身上还带着几分泥土腥气的狄猛便进来了。朱肃挥挥手免了他的见礼,旋即问道:“怎么样”
“回殿下。”狄猛抱拳道。“那阿比盖尔,果然是死于中毒。”
朱肃眼神骤然一凝。
“我们的仵作剖开了阿比盖尔的腹部,发现他腹中并无酒水,却是有中毒的迹象。”
“且董将军所寻来的仵作,很明显是虚应其事,尸身之上,并无验尸的痕迹。”
朱肃闻言,已是冷笑出声。他只是感觉董吉变化颇大,不似当年,却没想到,他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般应付搪塞自己。
“……既已确定阿比盖尔之死系人所害,那么,三佛齐海盗与我大明内部有所干系之事,基本也板上钉钉了。”
证据确凿,是时候,掀起大案了。
“三保,你去,拿着本王的牌子,去御史台……不,去北镇抚司,请蒋指挥使出动缇骑,彻查此案。”
“是,”三保躬身,应命而去。朱肃转头对狄猛道:“狄猛,你去,带着人将阿比盖尔尸身取来。”
又想了想,朱肃挥手拦住了正要领命的狄猛。“这一路,本王亲自去。你速去唤府内亲兵。”
“殿下”狄猛愣了一愣,劝道:“殿下,城外腌臜,您千金之躯……”
“阿比盖尔的尸身,便是此案的第一证据,只要找出杀死阿比盖尔的凶手,便能够顺藤摸瓜。”朱肃摸了摸下巴,道。“如此关键的证据,若还是本王亲自出马,你说那幕后主使,会不会慌张”
“或许,就能将草里的蛇,给直接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