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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有了决断,朱肃便也不再着急。今夜终究天色已晚,他便按耐下了心思,先去沐浴更衣,好生休憩了一夜。

等到次日清晨,朱肃从床上醒来时,狄猛已经拿了周王府的条子去请了董吉前来。听说董吉已经在前厅候着,正用着早饭的朱肃便让人去唤了他来。少倾,一身鸳鸯战袄的董吉便随着一位家丁走了进来,见了朱肃,忙俯身跪地,毕恭毕敬的磕头道:“末将董吉,拜见五殿下!”

“董吉。”朱肃亲自去搀了他起来,先是左右观瞧了他一阵,随后笑道:“当年边关一别,而今也有数年了罢”

“数年不见,你倒是白净了许多。在本王印象里,你还是那时提着把刀红着眼,就要去追杀鞑子骑将的模样……”

“今日一见,倒是险些认不出啦!”

“末将惭愧。”董吉挠了挠头,颇有些感慨的道:“当年随着殿下您征战沙场,是何等快意。”

“而今殿下风华依旧,更是又立下了无数功勋,而末将却是……”

“比不得当年……让殿下您见笑了。”

他颇拘谨的摸了摸自己的大腿,这对昔日敢追逐奔马的大腿,而今却是生满了脾肉。就连董吉整个人,都已经白胖了一圈,撑的鸳鸯战袄鼓胀鼓胀的。

“咦,你倒是文绉绉了起来。本王记得当年,你说话时可都是‘俺’啊‘俺’的。”朱肃笑道。“这么看,还是应天的水土养人。这般早就唤了你来,想必还未吃过罢来人啊,给董将军上一分朝食来。”

董吉推辞了几句,这才小心翼翼的坐了。不多时家丁便多送来了一分饭食,朱肃笑道:“我这周王府的朝食,倒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也就是府外头随便买来的些馒头豆浆,莫要嫌弃。”

董吉连道不敢,抓起那馒头啃了一口,朱肃这才笑道:“你如今在这应天府里,过得如何”

“噢,”董吉连忙放下手中的馒头,用手在战袍上擦了擦,向朱肃笑道:“劳五殿下挂念,末将蒙了您的洪恩,这些年在这应天府中一切都好。”

“前些时候,家中婆娘还给末将添了个儿子,我董家也算是有了后,末将也知足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

“是么。”朱肃笑得和煦,“那倒是,要恭祝你喜得贵子。本王前些日子也方添了儿子,两小子倒是可以做个伴当。”

董吉闻言,又惊又喜。若是自己的儿子能够给小世子做伴当,那一辈子必然也不用愁了。他自然是感恩戴德。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眼见气氛差不多了,朱肃便开始开门见山:“董吉啊,听说你如今在五城兵马司中,负责的是南郊地界”

“是。”董吉忙坐正了身子,道:“殿下有何吩咐末将一定尽全力为殿下办到。”

“倒不至于说什么吩咐。”朱肃接过三保递来的布绢,擦了擦嘴角:“伱该也知道,城南的碧峰皇庄,早年间,便是本王一手营建。”

“现如今,我王府中还有许多营生,都布置在那里。”

“是。末将一定恪尽职守,维护好碧峰皇庄的安全。”董吉表着忠心道。

“嗯。很好。”朱肃点了点头,旋即话风一转,道:“可是本王怎么听说,前些日子,城南死了一个番人”

“番……番人”董吉一怔,随即面色一变,又赶忙作恍然大悟状,道:“哦……噢!是那个醉死的番人!殿下竟然也有耳闻么”

“醉死这人竟当真有醉死的万一是被人下了毒呢”朱肃向董吉探出头,一副十分关注此事的模样。“城南处发生了命案,本王实在是忧虑啊。”

“据说,那番人还时常到皇庄内的酒肆里讨酒喝……万一是有奸恶之人害死了这番人,那我碧峰皇庄,岂不是亦陷入于危险之中”

“这……”董吉嗫喏了一番,终是开口道:“可殿下,府尹大人那边已然有了定论,说这番人乃是醉死……”

“诶,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朱肃说道,流露出担忧的模样。“万一,真是有宵小作祟,之后还要作乱,甚至害死皇庄中人,那怎生是好”

“皇庄之中,大多是本王亲兵家眷,若是有个好歹,本王怎对得起这些护卫本王周全的勇士且本王在皇庄中,也有不少产业铺面。再死个几人,还有谁敢到碧峰皇庄的地界去采买货物”

“那番人并无亲眷,府尹衙门断案之时,想来是随意结案,必定没有仔细探查的,那人之死究竟如何,还是劳你仔细查个清楚。”朱肃道。“若真是醉死,本王也好放心。”

董吉欲言又止,面上显露出一丝难色,但他是朱肃的旧部,又着实没有勇气拒绝朱肃所请。

想了又想,董吉还是咬了咬牙道:“殿下要末将重查那番人醉死案,末将自当效命,只是此案梁大人已经结案,末将再去插手,恐怕会激怒梁大人。”

“无妨。”朱肃轻描淡写的说道:“梁府尹若是有甚微辞,你大可以说是受本王所命。”

况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基本就是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董吉只好下拜道:“既如此,末将领命。”

“殿下还请少待,末将定然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嗯,劳烦你了。”朱肃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见朱肃已将事情说完,董吉十分识趣的告退。

董吉离开后,狄猛十分不解的询问朱肃道:“殿下。”

“这董吉也是殿下的亲信故旧,殿下何不干脆将此事和盘托出,而要做这些托词”

“若他能知晓前因后果,岂不是更会尽心尽力”

“我原也是想,将其中干系对他直接直言。”朱肃道。“但……董吉当真可信吗”

“这……如何不可信”狄猛怔了一怔,“董吉乃殿下昔日部下,又蒙殿下大恩,他昔日军功,还是殿下为他表功的。”

“他岂敢背弃殿下”

“按理来说确是如此。”朱肃道,眼睛仍直直的凝视着董吉离去的方向。“若是昔日的董吉,那位浑身浴血、提着战刀要去和鞑虏拼命的董吉,本王自然不吝信任。”

“但……你也瞧见了。他现在的模样,哪还有昔日那位边关悍将的一丝影子”

“他现在这样子……莫说去追奔马,只怕挥舞昔日他的那柄大刀,也要气喘吁吁了罢”

“距离他调任应天,这才过了几年”

狄猛闻言沉默。昔日,他与这位董吉,也是曾经并肩作战过的。被朱肃这么一说,他稍微回忆了一番,觉得朱肃所言确实有道理。

一位勇悍无双的沙场悍将,今时今日,竟成了那般世故的模样,说是将领,反倒更多的像个……

商人

“或许是本王思虑过甚……总之也无妨。”朱肃道。“狄猛,你去让人寻几个仵作来。五城兵马司既然出面,阿比盖尔的尸身必定要重新挖出验看。”

“你等可伺机查探,阿比盖尔究竟是何死因,本王要一个确切的准信。”

“是。”狄猛应道,随即抱拳而出。朱肃的目光转向了方才董吉坐过的位置。那个位置上,一碗豆浆与一块馒头,几乎全未动过。

“大明的好日子,这才过了几年啊……”朱肃摇了摇头,起身转向后宅中去了。

……

董吉离开了周王府,朝着外头走了几步,偷眼看见王府里没人跟出,他赶忙快行几步,急匆匆的拐过了一个拐角。

“……老爷”一位车夫,正倚着一辆马车坐在道旁,眼见董吉拐出,赶忙站起身给他掀起车帘。董吉三步并做两步钻到马车中坐了,那车夫旋即便问道:“老爷,咱们是回府里,还是”

“回什么府里。”董吉迫不及待的掩好车帘,闷闷的生意从车内传出,“去城西,朱宅!”

“呃……啊”车夫愣了一愣。这大白天的,老爷见了王爷不回府里,也不去营盘里当值,去朱宅做什么

“没听见吗还不快些!”董吉呵斥道。

车夫不敢多问,赶忙扬起马鞭。马车在尚无行人的清晨街道上疾驰,车里的董吉,却已经汗透重衫。

“祸事了,祸事了……”董吉喃喃的道。

……

应天府的格局方正,似周王朱肃这等王侯贵人的府邸,大都坐落在城东。而城西,则多是商贾豪族们的宅邸。

虽然大明律令之中,对于商贾豪族的规制有着诸多限制,然而对善于钻营的商人们来说,他们仍然有着无数的办法来彰显自己的“富贵”,因此城西的这些宅邸门第虽然不如城东,但却也大都规模高大。

其中,规模最大的,无疑便是“朱宅”,这朱宅据说早年间,是一位元庭达官贵人的园子,而今却是应天商会会长朱富的宅邸。

园子虽无逾规,然占地广阔,用料奢侈,从墙内偶尔探出的那些名贵花木,也能窥见此园内部的豪奢。

此时,朱富正在与他的儿子朱俊玉正在园子里的书房中叙话,朱家这位少爷颇为顽劣,老爷时常就要把少爷叫到书房里私下训斥一番,故而书房外的家奴们也都一副并不关注的模样,没人去在意里头老爷和少爷说了什么,该看门的看门,该洒扫的洒扫。

反正,老爷这几年注重什么道家的养气功夫,至多也就不温不火的说上少爷几句,过了一会,少爷仍旧会吊儿郎当的出来……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忽然,“砰”的一声爆裂声响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书房里碎裂开来,门外的几个家奴吓得一个激灵,几个守门的家奴生怕里头出现了什么变故,急急忙忙闯将进去,“老爷,少爷,你们没事罢”

书房里,一个老爷本来爱不释手的宋代天青釉色瓷瓶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瓷片。修“养气功夫”的老爷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瞪着少爷,似乎要吃了少爷一般。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都给我滚!”眼见书房门被推开,老爷朱富骤然回过头来,那涨红了脸的样子将一众家奴们都吓了一跳。眼见老爷气成这样,家奴们不敢违逆,纷纷抱头落荒而逃,随后便听见“砰”的一声,房门被老爷重重的给合上了。

“你……你这逆子,你…你去杀那番鬼作甚!”朱富气的脸呼呼直喘粗气,额上早已浸满了汗珠,如抹了一层油一般的狼狈不堪。“你……”他本能的压低了声音,身上甚至有些颤抖:“你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昨夜延请周王,本想灌醉了周王,为包括自己在内的金陵诸商拿下安南武曲港的份额。那武曲港乃是金山银山,不能插上一脚,实在教人心中痒痒的紧。

谁料那周王年岁不大,却是个人精子一般的货色,即便喝醉了也是丝毫没松了口风,好不容易备了一顿席,到头来却只成了一场空。想到自己没法子插手那安南国的金山银海,直郁闷的朱富一晚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觉。

谁料一觉醒来,一个更加炸裂的消息彷如晴天霹雳一般,险些把他直接吓的瘫软在地:他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好儿子,得知了海事司的人找上了那个叫做阿比盖尔的番人,竟然自作主张的将那番人,给直接杀了!

“爹,你怎这般胆小不就是个番人吗”即便自己老子砸了个宋朝的天青釉瓷瓶,这位叫做朱俊玉的二世祖也仍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伸手掏了掏被震的嗡嗡作响的耳朵,蓄着小胡子的嘴角甚至对自己老爹不屑的撇了撇。

“我这不也是为咱家料理手尾海上那伙子人做事不干净,竟然还把人放到了这应天府来了。要不是我偶尔听到了那杨士奇正问他三佛齐海贼的事,咱家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只漏网之鱼。”

“那文绉绉的词怎么说来的……夜长梦多!这么一个祸害留着,万一他想起了什么,对那姓杨的供了出来,岂不是就要害了咱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