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徐府,正堂。
徐达、谢氏、徐允恭等徐家人陪于堂侧,徐妙云则身着凤冠翟衣,跪于殿中。一位宫中女官正为其宣册。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闻自古帝王,慎简淑德,以襄内政。咨尔徐氏,乃魏公徐达之女也。孝敬性成,淑仪素着。”
“今以册宝,立尔为周王妃。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枝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
“钦哉。授册。”
女官向徐妙云下跪,毕恭毕敬将王妃册宝递上,徐妙云接过,眼神儿却不自禁的瞥过了正站在一边的家人们。正想开口,不知为何,声音竟略微颤抖,忙正了正身子:
“臣女徐妙云,谢陛下隆恩。”
女官点了点头,露出抹亲切的笑意。“礼成,周王妃,请起罢?”
“呜……”听得这“礼成”二字,谢氏竟是眼眶一红,险些呜咽出声。她赶忙捂住了嘴,身边的丈夫徐达却已经发觉了妻子的异状,不禁嫌弃道:“你这婆娘,哭甚?五殿下乃世间英杰,大姐儿能嫁给殿下,是桩大喜事。”
“该笑,该笑才是!”
话虽是这么说的。可徐达自己,分明也是眼眶微红。
是啊,这次大婚之后,徐家即将远赴北边哈拉和林。大女儿却嫁在应天,这个年代车马路远,这一别,或就是永恒。
纵是疆场上铁血无敌的将帅,对子女又岂能没有柔情?
“……是我无状了。”谢氏挤出一抹笑脸:“是啊,该笑。允恭,不许哭,且笑着送你姐出门。”说着抚了抚大儿子的后脑。
“是……大姐,时辰已将至了,弟弟送您出门。”徐允恭擦了擦泪花,正要去扶徐妙云,却觉眼前一花,徐妙云已如惊鸿一般,扑进了谢氏的怀里。
“娘,女儿……女儿舍不得您。”
“傻孩子,傻孩子,又有什么舍不得的。按以往的规矩,都已经留成大姑娘了……肃哥儿是个好的……”谢氏一面安慰女儿,一面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见母亲流泪,谢氏的幼子幼女徐增寿、徐妙锦也都嚎啕大哭,徐家上下对这位大姐儿的不舍之情教人动容。
女官深知徐家地位之特殊,也有感于这一家人亲情深厚。任这一家人相拥了好一阵子,方才催促道:“王妃,且起身罢。五殿下尚在府外,陛下、皇后娘娘还在宫中久候。再这么下去……”
“是极,是极。不好让陛下久等。”徐达道。一家人匆匆擦了眼泪,谢氏赶紧为徐妙云整理着弄皱了些许的华裳。徐允恭咬了咬牙,上前对徐妙云低声道:“姐姐,若是五殿下胆敢对您不好,记得写信来哈拉和林寻弟弟我。”
“纵使是千山万水,弟弟也要……弟弟也要回应天来,好好教训殿下一顿,为姐姐你出气!”
这句话,他说出来有些心虚。朱肃虽不擅拳脚,但他徐允恭徐大少爷比他更菜。而且徐家男丁稀薄,但他们老朱家全是男丁,且还多的是朱棣、朱樉这样能够一个打十个的糙汉。
两家真要打起来,朱家兄弟要是上前助拳,他还不一定能讨的了好。
“怎能这般说?”却不料徐妙云拧了拧眉,面露不悦。“殿下为君,汝为人臣。安能口出恶语,以下犯上?”
“且父亲要为华夏镇守苦寒之地,彼处千头万绪,正需人手。你这个做长子的,正该锐意进取,好好服侍、襄助父亲,怎能因为我的一时之气,而妄言要与殿下争斗?”
“你且记着,在北边,定要好好孝敬父亲母亲,新学、科学的学问亦不能忘。身为徐家长子,不可再这般轻浮。也就是殿下心胸如海,纵得下你开这种顽笑。若是换个心胸狭隘之徒,你这般说,就是为父亲、为你自己、还有为你姐姐我招祸……”
徐妙云略发雌威,就训的徐允恭缩着肩膀,一脸可怜无辜又不敢辩驳的模样。徐达却是失笑。这闺女话里话外似是在训斥弟弟,实际上,却是因为允恭话里冒犯了五殿下,在为自家的夫婿出气呢。
怪道乡里的那些老人家总说女儿家的胳膊肘望外拐,只是这才刚宣完册,是不是也拐得太快了些?
鸾凤和鸣,夫唱妇随,也好,也好,哈哈哈哈。
被这么一打岔,徐家嫁女儿的不舍之意倒是去了些许。一家人将徐妙云送到了府门口,朱肃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徐允恭背着胞姐上辇,朱肃在一片爆竹声中躬身谢过徐达夫妇,而后催动仪驾,在百姓的欢呼与簇拥下往宫中而去。
“恭喜殿下!喜得娇妻!”
“谢谢各位父老。祥登,快撒喜钱!”
朱肃在民间亦素有成望,又是出了名的没架子的皇子,沿途所过,大有曾经和他打过照面的老百姓大声向他道贺的。若是见此,朱肃也总是笑脸相迎,转头便吩咐祥登撒钱要与民同乐。于是老太监祥登立马让随行宦官撒下喜钱,须臾之间,街道上下起了金闪闪的铜钱雨,百姓们更加喜悦,欢呼声、喧闹声、庆贺声不绝于耳。
好一幕盛世华章。
“制曰:今册魏公之长女,妙云为周王妃,命卿等,持节行礼。”
“拜!”
进入宫门之后,就没有那么随意和热闹了。大明朝皇子成亲的礼节循汉唐前宋之制,极为繁杂。分为纳采问名、纳征、告期、册封、醮戒、亲迎、合卺、朝见、庙见、庆贺许多步骤。朱肃身着亲王通天冠服,牵着同样一身盛装的徐妙云走过拱手拜贺的朝中百官,缓步走入举办婚仪的奉天殿。
殿中,朱标、朱樉、朱棡、朱棣、朱桢等兄弟立于一侧,另一侧则是李文忠、常茂等等皇亲。殿中央则是老朱、马皇后夫妻二人。老朱身着十二缝皮弁冠服,马皇后则是穿着俗称为凤冠霞帔的燕居冠服。虽皆是大红的喜庆衣冠,却也极尽彰显天家之庄严肃穆。
“周王与王妃,拜见!”担任礼官的宋濂大声诵道。看着朱肃成婚,今日这位诸王之师的面上总带着一抹欣慰与喜悦。
“婚姻,王化之纲,法阴阳以肇人伦,礼先正始求窈窕,以承内职,思在进贤……”
又是一通晦涩难懂的祝福辞后,朱肃与徐妙云叩见皇帝、皇后,又按制跪拜长辈、奉进枣栗。之后又有议官送来膳食,二人于殿中第一次同饮共食,即为“合卺”之礼,象征着二人正式开始同甘同苦,彼此与共。行完合卺礼后,虽然之后还有朝拜、庙见、庆贺等礼,但通俗来说,此时二人的亲事,就已经算是完成了。
老朱看了看马皇后,而后站起身来,肃容道:“老五,你虽有才学,平日里却亦有少年无状、浮躁失礼之处。咱看你还未成亲,便将你仍旧视作孩子。然今日你已然成亲,便是已然成家立业,是个大丈夫了。”
“你且记住,自今日始,你需得行稳重、奉家国,不可莽撞冒进,亦不可心怀庸碌。”
“咱的这个儿媳是一个奇女子,你不可辜负辱没了她,知道吗?”
老朱意有所指,朱肃知道他是在敲打自己,都成亲了,别老想着当个躺平的闲王。这样的场面,也容不得他插科打诨,便也肃然下拜道:“儿臣谨记。”
老朱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徐妙云,面上已然换上了一副笑脸:“妙云孩儿,咱这儿子顽劣的紧,平素多有异举。且劳你看好了他。”
“若受了什么委屈,便同咱说,咱绝不留情!”
“陛下容禀:殿下才学天授,乃开辟古今之人。所行偶有异状,也必是事出有因,绝非顽劣所致。媳妇且谢过陛下厚爱,此后必定侍奉丈夫、孝敬公婆,尊奉我朱氏先祖。”
徐妙云不卑不亢,话里话外,却全是回护朱肃之意。
“嗯?哈哈哈,你这女娃儿,和老五倒是绝配!”老朱非但不恼,反哈哈大笑。他转过头对马皇后道:“你瞧咱们这个新儿媳,是不是厉害的紧?”
“妹子你且看看,是不是有你年轻时候执拗劲儿?哈哈,徐天德生了个好闺女,却便宜了我老朱家,哈哈!”
“多隆重的日子,还没个正形!”马皇后拧了老朱一下,看向徐妙云的眼光,却是掩不住的满意。
“哈哈哈哈。”老朱今日真真是老怀畅慰,他站起身来,吩咐道:“既然大礼已成,你等且回府去吧!今夜尚有庆贺之仪,早早开宴,免得碍了洞房花烛!”
又被马皇后拧了一下,老朱这才住了口。须臾又开口道:“去罢,回去开席!传旨下去,今夜金吾不禁,咱爱子大婚,要城中黎民一并同乐!”
朱梓、朱杞等年幼的弟弟早耐不住在殿中久站,听到这旨意,知晓今夜城中必然热闹非凡,更是开心的跳了起来。最近甚喜黏着朱肃的十一弟朱椿,更是跑到了朱肃身边,拽着朱肃的袍袖问道:“五哥府中要开席吗?”
“十一想吃大蹄膀!”
虽然国用日足,但老朱和马皇后仍旧素行勤俭,宫里供饭的御厨,还是那个只会做军中大锅菜的徐兴祖。老朱家这几个孩子,听到有席面吃,一个个都早已如朱肃他们当年,看到朱标偷偷带进大本堂来的吃食那样狂咽口水。
“哈哈哈哈,好,今日五哥府里有的是大蹄膀!”朱棣哈哈大笑的出列抱起朱椿,笑道:“走走走,去你五哥府上。”
“四哥和小十一一起,吃光五哥府上的大蹄膀!”
……
王府街外,诸多来宾贺客络绎不绝,王府外摆上了绵延数里的长席,但凡往来的黔首百姓,只要说上一句吉祥话,皆能坐在这流水席上大快朵颐一番。商人们为了引得五殿下注目,更是在数日前便在城中大肆购买烟花等物。如今一入夜,应天府更是烟花不绝,爆竹盈耳。论起热闹,比之数日前的皇帝万寿也不遑多让。
至于王府之内,就更是喜气洋洋,张灯结彩。老朱夫妻正与徐达和谢氏说话,诸多皇子皇亲笑语攀谈,勋贵们亦是三两成群,其中以费聚费老三和蓝玉蓝小二的声音最大,两人都喝多了酒,也不知是在勾肩搭背,还是正扭打在了一起。只知道他们正说着要趁醉往沙场奋战,只是一会儿说要战西域,一会又说要平瓦剌,须臾又要朝拜老朱,请令出战……只是早已醉的不知道老朱在哪,只将殿上的一根廊柱当做了老朱,犹自三跪九叩,请战不止。
老朱不以为忤,反哈哈大笑。这些勋贵们虽尤粗莽,却是已经不再惦念着那一点小家子气的富贵,众将皆豪气不失,一如当年。让他老怀大慰。
朱肃被拖着一桌一桌的敬酒。那几个勋贵叔伯在酒桌上丝毫没有顾及他马上要洞房,一个个都是海量酒豪,却偏生要加起来合斗他朱肃一个。幸而有几个已经成年的兄弟帮衬,朱标、朱樉、朱棡、朱棣四兄弟帮着朱肃挡掉了不少的酒,朱肃也事先在自己的酒里动了手脚,偷偷掺了水……饶是如此,此时的兄弟几人,也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
寻了个外出放水的借口,五人一同连滚带爬的离开了殿门,留下了身后老朱和喝疯了的众勋贵们如鬼哭狼嚎一般的笑声。朱肃看着身后的门楼顿感心有余悸:别看如今已经开邦建国了,平日里也一个个的架子都端的十足。但只要喝疯了,这群人果然还是都一个个的露出本性来。
什么开国勋贵,什么百战名将……这一个个能被请上凌烟阁的好汉子,从本性上看压根就都是土匪啊!
“四弟,五弟今日都成亲了。”兄弟几个一边放水,朱标一边对朱棣道。“你这个当哥哥的,反而次次寻借口避开说亲。”
“都已立了大功,加了九锡,怎仍一副任性小儿的模样……父皇有意联姻宋国公,你也是我朱家皇子,若是有意,大哥为你牵线搭桥怎样?”
朱棣原本脸上还有三分醉态,忽闻此言,神情顿时一肃。他沉默了一会,终是摇了摇头,“大哥,你知道的,弟弟只愿意做你和爹、还有雄英的冠军侯。大明如今,诸多大业尚且未竟,又何以家为?”
“……你我本是亲亲兄弟,你又何必!”朱标一滞,摇头叹了口气。朱棣的心思他明白,无非是还在在意那所谓的靖难一事。也不愿因为子嗣之事,引得他与老朱忌惮。
或许还有不想生出朱祁镇那个丢人现眼的东西,败坏他燕王英明神武之声名的原因。
只是这四弟毕竟已过二十,虽然因为朱肃提出的“本源未固,不可成亲”的理论,大明上下勋贵皇子成婚生子的年龄大都推迟到了十八岁上下,二十倒也不大。但这位四弟很明显是铁了心思不愿留下后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四弟不愿生育,又该如何是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