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一个人?
不是看他在公堂上如何大义凛然,壮怀激烈,也不是看他念几句诗,歌以咏志。真要能看清一个人的方式只有时间和私室。
时间能熨平外表的褶皱,只留下一个人最本质的东西。而这种本质又早早的在这个人处私室的时候,无数次浮现在他的内心中。
刘备就是如此。
少时鲜衣怒马,壮时国破家亡,他扮演过很多身份,但只有他明白,自己依然还是那个少年,那个繁茂如亭盖一样的大桑树下立志端坐的少年。
此时的刘备已经明显感受到了不对劲。
赵云之军的行为给他带去了深深的不安。敌军明显是要将他和郭汜两军调动吸引到新安城下。
而郭汜那边送来的军报也验证了这一猜想。
此前郭汜所部出铁门戍,一路追击可谓春风得意。可等到了新安城下后,连连碰壁,甚至自己所在的大营都被赵云给夜劫了,以至于狼狈向自己求援。
如此不确定的环境,再加上刘备此前已经无数次劝谏过郭汜了,但其人犹自不听,一意孤行。
所以此时的刘备完全有足够的理由拒绝郭汜,本来他们二人之间就是平级没有从属关系,刘备就是不管不顾,董卓那边也不会拿这事做文章。
但刘备在私室内想了很久,最后出来时,他和长史韦缜说的第一句就是:
“备十日粮,发兵新安。”
然后刘备说的第二句话就是:
“将幕中的佐吏们都喊过来吧,大家再议一议出兵的细节。”
最后刘备说了第三句话:
“此发新安,风险尤大,长史就不要去了,为我把守铁门戍,作我军后路。”
三句话说完,刘备再无一言。
而作为仅次于刘备的军中二号人物,韦缜什么事不知道?所以此刻听到刘备依旧要冒着风险去新安前线,他到底是叹了口气,然后下去准备了。
在和韦缜通过气后,刘备就俨然端坐在席面上等待众佐吏军将们的到来。
很快,征北幕府的十余名重要幕僚、佐吏就先后来了,大家都神色凝重,显然已经从韦缜那里得知了刘备的心意。
刘备的征北幕府并不是一个空架子,它大体可以分为三类人,分别是关陇士、元从士以及寒士派。
而在这十余名幕僚中,走在最前的一个容貌不扬,身形矮小的士子正是寒士派的代表陈宝。
什么是寒士?其实就是地方实力派却无天下的影响。
而出自巴西郡土着的陈宝就是这样的寒士。因为天师道和刘备的关系,在刘备的军中和幕府,巴人群体都是非常重要的部分。
巴山这地方乃是当年巴人所居住的丘陵地区,但虽为一郡,实际上因为地缘分割的原因,常被分为东、中、西三个地区,也就是三巴之由来。
所以这也是为何巴人在刘备幕府中占比不小却没能形成所谓的巴人派的原因,无他就是彼此之间无法认同。
就简单说,巴郡大部分地区都是杂胡遍地,不仅有汉族,还有濮族、賨族、苴族、共族、奴族、獽族、夷族、蜑族这些族群,这些人共同生活在条件艰苦的山区丘陵,其生活的竞争状态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这里也自古是出精兵悍将的地区,自古就有“巴有将、蜀有相”的传统。如当年高祖出汉中而立汉业,其中巴人板楯就为他的先锋部队。
可在三巴中,偏偏就巴西这个地方不同,这地方不仅出将,更出文化人才,可谓钟灵毓秀之地。
而这位陈宝就是出自巴西,更是其地四大家族之首的陈氏。
但陈宝就是有这样的背景,在关西士人眼中也不过是偏鄙地方出的人物,虽然这个家族也出过一类御史,但和那些世出二千石的豪门比起来不是寒酸是什么?
而陈宝也明白这点,也向来以寒士自居,加上其人知书,通春秋左氏传,好直言,自然而然成了一派头面。
但也正因为陈宝这人是巴西地方出身,眼见见识都要缺失不少,又过分死读经书,所以为人难免迂腐。
不过这还不是他最大的缺点,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出在“好直言”上了。
他不知道多少次犯颜直谏刘备,让他有为臣之道,恪为臣之礼,即便刘备所作所为并无偏颇,甚至还过分忠诚了些,其人还是那套东西。
美名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其实陈宝这话没错,但错在他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他既不是刘备旧人出身,又没有高贵门第做依靠,甚至连名声都不显,他这样的做派,刘备不恼,那些关陇豪门们不恼?
兄弟,你占了弟兄们的路了。
所以陈宝在幕府中屡次被同侪排斥,除了身边围绕几名同样造嫌的寒士,大伙都远离他。
可陈宝并不在乎,更将自己当成了孤臣,对刘备依旧不改其教诲之色。
不过也是奇,刘备还真的就听进去了。
此刻,陈宝一进来,就对刘备刻板行礼:
“主公,救友军于难,是为义;顾公室大局,是为忠;此忠此义下,下僚不知何军不可破,何贼不可灭。”
陈宝的话让早已入幕等候的吴懿忍不住撇嘴,暗骂其人迂腐:
“这类人就是少上战场,不识得刀兵厉害。光讲忠义就能灭贼了?那当年黄巾蛾贼岂不是早就被念死了?”
这边的吴懿是这个意思,上首的刘备岂能不知道这话的荒唐?
但刘备却非常认同的对陈宝道:
“陈君此言大善。备当年懵懂熬命沙场的时候,也曾对此言不屑一顾,甚至念之为读书人的迂腐。但随着备走南闯北,年岁也渐长了,经历的事多了,回过头再看这句话才发现这是金玉良言啊。”
见在场有些军将不以为然,刘备感叹了句就说了这样一个事:
“昔我在河北,随卢师讨黄巾。彼时我军虎贲六甲,何等骁锐?而那些黄巾军有什么?伐木为兵,但结果呢?文士是只顾一己私利不顾公门,武将是以邻为壑,友军有难,不动如山,都想捡军功。以至于大军迁延河北,不能速平黄巾。不然何至于天下如此?”
说到这里,刘备是真的深有感悟,叹息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向使文官能忠于公室,武官能秉持大义,这天下就不乱了。”
刘备的一番话正是他的肺腑之言,他为何从益州回来后要向刘协建议推行改革?正是因为他认为天下的弊端就是出在了这里。
为何关东、关西屡屡发生政变?为何野心家接连上台?在刘备看来就是此世已经处在了道德末世,那些代表着天下智力道德的世家子弟们已经不再恪守儒家的理想。
或言之,没有什么理想或者道德能让这些精英们真心相信了,整个社会都滑向了卑劣和庸俗。
所以刘备认为,改革士心正是救世良方,而他就要做这样的传道士。
正如周公那样的人!
所以刘备也是这样要求自己,他完全可以放弃郭汜,甚至可以带兵返回,但一旦这样做了,他所在坚持的理想事业和形象就会崩塌。
这是刘备万万不能接受的,也是他甘愿冒风险东进支援郭汜的本质原因。
刘备说这番肺腑话,那在场的幕僚们懂不懂呢?
那是必然明白的。
当刘备这话说完后,时谒者的刘艾忍不住动容感叹:
“君侯真是古之贤臣啊。艾本以为平定天下是武人们的事,没想到真要匡扶这汉室,更需要我辈奋起。”
说完,刘艾重重的对刘备作了一揖。
刘艾是军中的谒者,其实就是相当于监军的角色。那这个监军是谁派的呢?是董卓。
没错,刘艾是汉室宗亲,但他更是董卓幕府中人,甚至二人关系还非常好。其实刘艾这种现象就说明了,个人之间具体的关系总是比群体抽象的关系要更有决定性的作用的。
如果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单纯以群体身份来揣测个人的选择,那是要吃大亏的。
所以刘艾被董卓派到刘备军中,就是要监督刘备,担心他不受掌控。
这一次的京都大战,或者准确是围剿京都之战是一场规模空前的战事。
光袁绍和泰山军双方都动员了二十万左右的兵力,这还不算青兖战场和崤函战场。
这么大的战事,无论对参战的哪一方都是不容有失的。虽然在这一战中,关西因为地缘关系的原因,在战略上处在主动一方。
但对于董卓来说,刘备依旧是不稳定的因素。
因为刘备处在最前线,又有临战之机,所以董卓很是担心刘备会独走。如果败了,那必然会影响整个东部的防御,而如果胜了,那就更糟了。
到时候刘备懈大胜之威,功高震“主”,要夺他董卓的权,那就麻烦了。
所以董卓才让他信任的刘艾担任刘备军中的谒者。
而一开始刘艾就给刘备带了诏书,传达了“天子”的手诏:
“重兵持守,轻兵择利。”
又同时在私下里,给刘备传递了口谕:
“兵不可轻动,宜且班师。”
后方传来这样的诏书军令,刘备能如何?再加上一开始对刘协、董卓二人的失望,刘备在前线很是失望了一顿。
但后来他去追杜畿的时候,两人发生了一场对话。
当时杜畿在了解了刘备的心理后,知道了他的疲惫和失望后,问了这样一句话:
“公要匡扶的是汉室,是天下人的汉室?与董卓、陛下何干?”
一句话就让刘备醍醐灌顶。
也许是他在前线,他比后方的董卓和刘协更明白此战的重大意义。
在董卓他们看来,这一战也许就是可有可无,甚至坐看张冲和袁绍两边两败俱伤更是大好的事情,但刘备却明白,他们和泰山军的决战其实来临了。
此战袁绍倾全国之力对决泰山军,这战后的结果直接就影响了中原的归属。
一旦袁绍输了,那张冲不是只拿了个中原那么简单,而是提前拿下了天下。
这不是地盘大小的原因,这是实力强弱发生了根本性逆转。
其实仗打到这个阶段,泰山军占据整个北方,已经有气吞天下的气势了。而阻拦在张冲成为天下人的道路上的,满天下算来不过三个半。
其中实力最强,最能与泰山军抗衡的就是占据整片中原和部分江淮的袁绍,然再然后就是他们关西,最后是青州的曹操。
至于那半个就是正奋武扬州的孙坚,只是可惜其人起步太晚,扬州丁口又不多,即便现在其人已经整合了扬州,但依旧也只是半个。
在这三个半中,袁绍且不说了,已经在和泰山军决战了。而关西目前的打算是,一方面休养生息,一方面是渔翁得利。
但这种被动的姿态让刘备非常不安,他从来没听过老大在灭了老二后,老三还能存活的,不在关键时期帮老二,那老二死之日,不就是老三亡之时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董卓会想不明白?
刘备不信。
所以当郭汜一味东进的时候,刘备只是劝诫他小心,却从没有让他缩回去。因为在主动进攻这一点上,他和郭汜的目标是一致的。
而现在呢?刘备一开始说服了韦缜这些关陇士,然后寒士也支持他的行动,甚至刘艾也不阻挠他的进兵。
那最后就是自己的腹里元从派了,所以刘备将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妻弟杨修。
杨修的态度很反常,他从进帐后就一直低垂着头,直到刘备将目光看向他后,他才抬头说了一句话:
“君侯,你的意思和态度,大家都知矣,但君侯可曾想过这样一件事。”
说着,杨修盯着刘备,一字一顿道:
“我军东出这些日,为何不见段帅有片纸军令送来?难道我等无令东进,段帅就这样听之任之?这不免也太过反常了。”
刘备皱眉,主动解释了一句:
“其实我已经让人回信段帅,请他出兵。这一次大决战,光靠我和郭汜的兵力肯定是不够的。而现在想来,援军应该就在路上了。”
杨修摇了摇头,他本能觉得这事不对劲,但他又不掌握情报,只能沉默了。
就这样,刘备统一了麾下幕僚们的想法,而一众武人们也早就渴望参与那双方二十万人的大战,于是,东进支援郭汜的方略就这样被确定了。
翌日,晨,刘备之征北军一万一千人并民夫壮勇六千,车马相连向着东面新安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