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舞阳的直道上,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在无数面土黄色的旗帜的摇曳下,缓缓前进着。
这些黄衣黄旗的军队并不是泰山军,而正是刚刚从韩氏大墓折返的袁军。
袁绍肇基中原的时候,并没有如张冲一般早早自立为王,他依旧还打着汉室的旗号,甚至他的家族被何进等人灭门,袁绍也只是表达着这样的态度:
是天子身边出了奸臣,而不是天子的错。
袁绍当然知道当年甲子血变的谋划者就有那小皇帝,但他依然还高举着汉室的旗号,只因为这面旗号是真的香。
但袁绍虽然没称王,但却自称为陈公。
陈国为当年周武王在牧野之战后所封。当时周武王封黄帝后裔于祝,封尧之后于蓟,封舜之后于陈,用以表示“兴灭国,继绝世”之意。
这其实也是二王三恪的礼制,也就是以舜之后为陈公,夏之后为杞公,商之后为宋公。
而什么是恪呢?即尊宾。也就是不视之为臣,而视为宾。
所以,袁绍自称陈公的用意就很明显了,那就是他追求一种和汉室独特的关系。
他与汉室是主宾而非主仆,而现在,主人家被一群暴徒杀死了,还抢占了家,那作为客人家就有义务为主人家报仇。
所以袁绍起兵就是打着为汉室复仇的旗号,招徕人心。
正如袁绍笔杆子陈琳在《讨泰山贼檄书》中说写:
“泰山贼张冲,以媚姿惑言纠结蛾贼,长驱犯阙,荡秽神京。弑我天子,禁我群卿,刑我衣冠,淫我子女,掠我财物,戮我士民。豺狼突于宗社,犬豕踞于朝廷,赤县丘墟,黔黎涂炭,妖氛吐焰,日月无光。”
“陈公袁绍,前为汉臣,今为三恪,义切同仇,恩深吊伐。……凡汉室之臣,谁无忠义之心,三恪之宾,不忘友邦之义。逆贼张冲,狗盗之徒,卑贱之夫,一时祸乱,凶不可持。汉德可思,天命未改。忠诚所感,明能克逆。义旗所向,一以当十。请观今日之域中,仍是汉家之天下!”
据说这篇檄书被送到张冲的案头上的时候,那贼魁张冲甚至害怕得躲进厕中,可见陈琳如椽大笔。
真可是,一书可挡百万兵。
也正是如此布告下,袁绍起兵时更是大哭三日,将他既为臣,又为宾的愤懑哀痛表现得淋漓尽致。
如是,军心振奋,人心归一。
可以说,自袁绍自封为陈公后,他就处在一个非常有利的政治态势中。他既能获得汉室遗泽人心,又可以另起炉灶,以三恪的身份入主京都。
日后他要建立自己的王朝,也没有背主的负担,因为他是以宾客的身份,为汉室复仇的,最后汉室感激之下,将天下权柄禅让给他陈公,那有什么问题吗?
而劝进袁绍自封为陈公的计策就是出自许攸,这让袁绍对其人更加依赖也信任了。
只是有一点袁绍觉得不舒服,那就是朔服。
自称为陈公后,实际上袁绍就建立了自己的陈公国,于是自然要改服易饰,而陈国为舜之苗裔,而舜为土德,所以陈也需要尚土德。
而土德的颜色是黄色,但这恰恰就和那泰山军的颜色相撞了。
袁绍是比较迷信谶纬和五德说的,他认为替汉之火德者必是土德,而现在天下却有两方以土德立服饰,这更让袁绍有一种宿命之感。
他也将这一战当成了与泰山军决定天下的决战,中原这头鹿到底死在谁手里,就看这一战了。
想到这里,袁绍心头更加紧迫,他恨不得立刻处理好后方的事情,然后回到前线。
但就在他一副急不可待,只争朝夕的时候,他侧目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看着他挺着背脊骑在马背上,努力表现出成熟样子,袁绍的心头就一阵柔软。
此时的袁绍眼里哪还有血色,那严酷的脸色也缓慢恢复成慈父的样子。
他就是这样的爱小儿子。
无论是青少年时期,还是壮年,中年,袁绍都是一个符合世家认识中的雄主。他百折不挠,雄心壮志,以天下大事为己任。
虽然他有时会犹疑,有时会感情用事,也充满了贵族的骄傲看重门第,但他依旧是个好主公。
但自袁尚出生后,不论是征伐胜利还是豪势景从都不能和这份喜悦相比。
之后看着袁尚一步步长大,他甚至无数次动过要换继承人的心思,但都被他理智的镇压了。
但也正是这份愧疚,让他对袁尚的喜爱与日俱增。
每一次他在外征战,他都会让袁尚的母亲刘姬写信给他,告诉他袁尚这些日有没有好好吃饭。
而他袁绍自己则会写更多的书信,包括教导刘姬如何照顾孩子,告诉她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
甚至他的书信中,都详细到袁尚有没有喝奶,找的奶娘是不是足够丰腴多汁,让刘姬务必保证袁尚奶水充足。
袁尚也正是在这样的关心中,茁壮长大。
但袁绍的关心却并不见少,甚至很快就超过了他对于战事的关心。
那时候,正是他打江夏之战最重要的阶段,黄祖在江夏城一直死守,袁绍在城下已经打了半个月了,而刘表集结的大军很快就要赶到。
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袁绍接到了从后方寄来的书信,那是刘姬告诉他袁尚病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袁绍心急如焚,当即就要将指挥权交给自己的外甥高干,然后赶回汝南。
最后要不是高氏兄弟死死拽住袁绍哀求,没准袁绍真的就干出这样的荒唐事来。
之后,黄氏顶不住压力和袁绍媾和了,但此后袁军上下都明白,以后万万不能让主公接收到后方的书信了。
而从江夏回来后,袁绍又要赶赴京都,这一次他带上了袁尚,所以也再没什么思子之苦了。
除了动不动让袁军宿将们跪拜袁尚,袁绍总体来说还算稳定。
可是,此时的袁绍看着懂事的爱子,想到后面就要送他去汝南,他又心如刀绞。
他多么想将袁尚留在身边啊。
此时,袁尚也感受到父亲的目光,忙转头过来,问道:
“大人,儿骑马骑得不好吗?”
他以为自己骑马的姿势让袁绍侧目。
袁绍回过神,笑道:
“没有,尚儿骑得很好,为父在尚儿这般大的时候都不及。”
这其实是袁绍瞎说了,他当年是一等一的走马少年,那马上之术不论是用在哪里,都令人叫绝。
袁尚不知道这些,听得父亲的话,露出了憨直的笑容,然后问道:
“那大人是看儿什么?”
袁绍摇了摇头,心头温暖,温和说道:
“无事,就是想问你如何看今日为父做的事。“
袁尚听了这话,理所应当道:
“父亲做得自然好,背叛我们袁家的都该死。”
袁绍笑了,他招了招手,示意袁尚近前。
袁尚利落下马,快步走到父亲的面前,仰着头看着他。
袁绍摸了摸小儿子的头,笑道:
“尚儿,以后这种话不用说,你且记得为父今日教你的一句话。”
袁尚认真在听。
随后袁绍语速缓慢,说着:
“为上者,威不足则多怒,信不足则多言。尚儿,你说再多也不如你做一件,做得多了,你纵然不说别人也知道你的威信。所以,立威而不是多言。”
袁尚点头,似乎是有所察觉一样,他疑惑地问着父亲:
“大人,你不和尚儿一起回汝南吗?”
袁绍慈爱的摸着袁尚的头,悠悠说道:
“等为父打完这一仗就回去,到时候为父再教你为上之道。”
但袁尚却大声打断了袁绍,认真摇头:
“尚儿才不要听什么为上之道呢,父亲就给尚儿多讲讲战阵之事,尚儿喜欢听这个。”
袁绍哈哈大笑,捏着袁尚的脸颊,连说好好好。
一时父慈子孝,天伦有乐。
……
不论袁绍用了什么手段,也不管和豫州豪势的关系有多恶劣,在结果上,袁绍总体完成了豫州的支前工作。
通过广泛地调动治下的资源和修建粮站兵站,袁绍在整个四月剩下的时间里,修建了一条从豫州一直到大谷关前线的兵线。
如此,袁绍也为后面的大战做好了准备。
而与此同时,泰山军在集结到嵩山北麓一带后也没有仓促南下与袁军决战,而是在河洛盆地之间修建攻势,不仅是在大谷关这条件,伊阙关一线也同样加强了防备。
显然泰山军那边也是知道袁术这边的骚动的。
因为两方都在做最后的准备,于是,河洛盆地原先的紧张氛围倒是松快不少,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大战前的平静。
……
崔二发正和左队的弟兄们一起掘着坑道,赤膊的他,浑身大汗淋漓。
说来这天是真的邪了,十几天前还下暴雪,现在就开始热得站不住脚了。他烦这个天气,因为作为一名农夫,他知道这样的天气下,庄稼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来年又是一年灾。
不,或许不等到来年,下半年就要闹饥荒了。
过去崔二发要是遇到这样的事,早就心急如焚了。但这会他也只是有点烦躁,因为此刻的他已然是一名泰山军吏士了。
追随自家兄长的步伐,崔大发也加入了泰山军,入的还是他大兄之前的营头,清河营。只不过等他入军的时候,清河营就开始整军了,改叫昭义军了。
他至今记得兄长回来的样子。
兄长早年在邺城走货,然后稀里糊涂就在邺城加入了泰山军,之后随泰山军到处作战,甚至打到了家乡。
也正是在那一战,兄长受伤复原,但很快兄长的好日子就来了。
不仅做了乡公所的所长,还娶了一个漂亮媳妇。之后在收缴清河崔氏的田地的时候,他大兄也冲在最前,很是获得不少赏识。
崔二发本来想在兄长那里混个编,但马上就被兄长给撵走了,还带他去军营报名参军了。
崔二发从来没见到去当兵还要排队的,那一天,他兄长带着他在军营外面整整等了两个时辰才报名入伍。
后来兄长告诉他,现在如他这样的泰山军子弟都会将家中子弟送到军中,这一方面是他们不忘泰山军的恩德,另一方面对于这些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从军更能上进有前途的呢?
崔二发倒是无所谓这些,不过和大多数农夫子弟一样,他也乐意加入泰山军。因为他们知道,泰山军是打豪势的队伍。
崔二发家和豪势有仇,而且就是他们的主家清河崔氏。崔二发家原先也有父母,也有弟妹。
当时崔大发已经加入了泰山军,他通过军中文书给家里寄了一封信,给家中报平安。
但崔大发万万没想到给崔二发他们念信的族老,竟然从信中看出了崔大发投了泰山军,当夜就和族里出首,卖了崔二发他们一家。
崔氏的部曲当夜就拿了崔氏一家,崔二发那天要去地头不在家,这才逃了一命。
所以,崔二发是真心想要加入泰山军,他要报仇。
之前崔氏那帮人在兄长他们打回来后就逃得逃,死得死,他崔二发没有亲手为家人复仇。
而这一次加入昭义军,他崔二发要亲手报仇。
他们这支昭义军皆是清一色的清河子弟,大部分人都是和士族土豪们有血仇的,他们当中有很多是崔二发这样的大族自耕户,有些是佃户出身,但绝大部分原先都是徒隶。
他们分得土地后,按照一直以来的规定,出丁从军以报王恩。
这些人在清河老军的训练下,填充着新整编的昭义军。而且他们的军主朱灵是个好军主,很快就让昭义军形成了战斗力。
之后,邺城的调令传来,朱灵的昭义军作为第二梯队开赴河内,并在河内与王上的主力汇合。
当时的清河子弟们乐观的以为,他们将会在朱灵的带领下获得荣耀和土地。
一开始也确实如此,被委以重任的朱灵带着他们很快就拿下了大谷关,但之后军主却将主力调动到了西南,试图去拿下伊阙关,而只留了两千人看守大谷关。
之后的事情对于所有清河子弟们都是噩梦,谁也不知道为何两个副营将突然就叛变了,他们稀里哗啦就被打崩了,一路溃退到了大谷口。
此刻,对于所有昭义子弟来说,战败的屈辱只是小事,更大的屈辱是,后方的那些友军皆看他们如细作。
这才让他们倍感难过。
想到这里,崔二发重重骂了句:
“叛徒,你们是真该死!”
就在这个时候,后面忽然有人喊他:
“崔器,队将找你。”
崔器,那是崔二发加入昭义军后被取的名字,二发愣了一会才意识到是在喊自己,于是忙将锄头放在地上,紧赶过去。
队将喊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