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郭贡冲阵的时候,后方的郭默看得非常清楚。
他仔细问了几遍此前被击散的溃兵,问清正是这人杀了老田。
于是,他将金鼓交给了军副,然后带着自己的百人扈兵顺着各阵之间的细缝冲了过去。
在路上,有些豹韬军吏士认出了郭默,纷纷高呼。
这实际上使得郭默偷袭的战术化为破影,于是郭默索性大大方方的举着铁矛,在万众瞩目中奔行。
而那边,郭贡手里的双刃短斧已经砍破了斧口,他换上了扈兵携带的铁矛,一声怒吼,连刺数人。
这会,他也看到了奔行过来的郭默,看那将行走如虎的样子,他就意识到这是一员悍将。
但又如何?杀的就是悍将!
于是他也带着自己的铁甲兵杀了过来。
但就在他和郭默要撞上的时候,郭默突然带着扈兵猛然转了一个弯,然后向着战场外围撤退,而且还越跑越快。
郭贡疑惑了,奔行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纳闷看着郭默的孬样,忽然他感觉大地抖动了一下。
郭贡停下脚步,疑惑的看着西北方,陡然,他脸色大变,随后用最大的声量呼喊:
“结阵!”
但已经来不及了,西北面掀起了一道巨大的烟尘,并向着他们急速卷来。
伴随着烟尘下的是一队骑兵,他们人马具装,虽然只有百骑,却有无可匹敌之势。
他们百骑连成一片,人人平举着马槊,彷佛一道移动的城墙,向着郭贡他们排阵而进。
一声轰然的撞击,接着是片刻的混乱和哀嚎,最后烟尘再起,等这烟尘再落幕的时候,地上只留下数百具残碎的尸体。
至于郭贡在哪里?也许是这里,也许是那里,也可能永远和泥土混在了一起。
这百人具装甲骑在不紧不慢的横扫了郭贡一队人后,依旧不停,继续向着前方的汉军阵线冲去。
此时,郭贡放弃在外线布置步槊手的行为给汉军带来了噩梦。
因为没有步槊手制动,泰山军的具装甲骑非常顺利的就碾入了汉军的阵线里,他们就如同一抹烧得发蓝的尖刀,一下就刺入了脂肪。
它是那么的丝滑。
没有人能站在冲击的战马前,更不用说这战马还浑身包裹着马铠。
于是,溃散再不能止。
这些从崤函战场上杀出来的劲旅,最后还是败在了一支突然出现在战场的甲骑。你可以说这不公平,是泰山军从后方调兵,还斩首了他们的主将。
但这就是真实的战场,一切都为了最后一个结果,那就是赢。
没人会自缚手脚和你玩什么君子的游戏,那已经是前古时代的落后玩意了。
混乱的溃兵中,百人具装甲骑反卷着这些人去冲击后方的阵线。
后方的汉军也想努力,但奈何钢铁和马力,终究要比精神更有力,于是在一些坚守的汉军在被撞飞后,剩下的也加入了溃兵的潮流,向着后方溃逃。
本来三千汉军就是布置的锋矢阵,北面厚,南面薄。
所以当北面开始溃退的时候,这个雪球的滚动直接加速起来,没一会,全线开始崩溃。
这个时候,具装甲骑反倒无用了。
面对已经完全崩溃的汉军,百人具装甲骑的骑将哼了一声,然后带着这支重骑撤离了战场。
临走前,他们专门沿着谷门外行走,将自己的赫赫武风尽情展现给城楼上的公卿们。
大帅说了,要给那些汉室公卿们一个小小的震撼。
果然,当他们撤回本阵的时候,谷门上,一众汉室公卿鸦雀无声,要不是他们都坐在步辇、胡床上,甚至都要出丑。
太血腥了,太残暴了。
为何会有这等具装甲骑?又为何这具装甲骑是属于泰山军一方的?
此刻,具装甲骑给这些汉室公卿们带来的冲击,让他们终生难忘。
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不过百人的具装甲骑就将一支多达三千锐兵的营头给碾碎,这等威力,简直就是噩梦。
……
汉军全线崩溃了,具装甲骑也撤离了战场,但战事还没有结束。
对于豹韬军的吏士们来说,追亡逐北的快乐才真正的开始。
也许是人从远古狩猎时带来的记忆,背对自己奔跑的东西总能激发起男人的追逐欲。
此刻,各营吏士纷纷散开了编制,开始捕拿俘口。
刚刚具装甲骑冲击的残暴,但实际上并没有杀多少人,了不得数百。所以多达两千多人的汉兵纷纷散了阵型,开始向着后方的都城狂奔。
这个时候,原先郭默布置在这条线上的突骑算是开工了。本来他们是要防备和牵制京都内的敌军出城支援汉兵。
但显然,校尉是高看了那些汉兵了。
整个战事,他们就一直作为看客。
他们先看着前头打得火热,之后又热血澎湃的看着军中强绝的具装甲骑横扫战场,直到现在,汉军全线崩溃。
终于轮到他们了。
在这些突骑的奋力追击下,溃退的汉兵至少有一半被拦截了下来。
但依旧有大量的乱兵涌入到了谷城门外,将门外的跑马道挤得接踵摩肩。
他们这些人之前也是有着武功的善战之士,但这一刻他们非常卑微。
他们不断向城头呼喊,渴求城内将谷门打开。
但没有人应承他们。
城头上的公卿们对朱儁下了死令,断不可开城门放乱兵入城。
其实朱儁也沉默了,他也不敢开门。
如果城楼下的是一支编制完整的军队,纵然公卿们再反对,他也会开门接受他们。
因为编制在,组织度就在。纵然有敌军在后面追击,依旧可以各部循环殿后,依次入城。
城头上的汉兵依旧占据着高度优势,可以制动敌军于跑马道外。
但现在,城楼下的是一支溃兵。
溃兵虽然也是兵,但说实话已经算不得是人了,他们就是一群野兽。已经被恐惧占据心头的他们,只会一窝蜂的涌入城门。
到时候,别说真正能入城的不会有多少,就是这谷门也别想着再闭上了。
可是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
但下面的这些人可都是他朱儁的旧部啊!是与他在崤函有生死之情的子弟啊!
他们也正是在自己的命令下出城作战的,难道他真的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吗?
就在朱儁左右为难的时候,城下的溃军也看到了他们的大帅,于是各色乡音纷纷喊着:
“大帅,快开城门!”
“大帅,你要弃了我等吗?”
“大帅,在新安之战,咱给您牵过马,随你的旗帜死战过!”
“大帅,看看我们吧!”
……
如是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将朱儁的心喊得越发乱了。
他双手扒着城垛,看着子弟们的哀嚎,终于松动。
但就在这个时候,泰山军逼近了过来,对于这些人,他们并没有举起屠刀,而是纷纷高喊:
“伪朝已弃尔等,莫要执迷不悟,弃械投降,宽大处理。”
一开始只有最外围的汉兵半信半疑的投降了。
在无数公卿袍泽的眼里,为了苟活而向敌军弃械投降,这当然是一件屈辱的事情,可是谁让你们不开城门?
但很快越来越多的汉军吏士们发现,泰山军竟然说到做到。
于是,大面积的投降开始了。
而此时城楼上,看到汉军大面积投降时,公卿们坐不住了,纷纷让朱儁下令对城下汉军进行射杀。
一开始所有汉将都愣住了,压根不理解这是什么操作?
在袍泽们面前射杀袍泽,这是怕军心崩溃的还不够充分吗?
这个时候他们将目光看向了朱儁,但令人疑惑的是,刚刚还担忧子弟兵生死的朱儁,这会却沉默了。
于是,在场的人都懂了。
在这艰难的时刻,郑泰站了出来,他对朱儁道:
“大帅,我是京畿人,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做。”
说完,他就下令让自己所属京畿兵向着下方的汉兵抛射箭矢。
下方哀嚎遍野,完全不相信自家袍泽会将箭矢对准自己,死不瞑目。
其实这一切的逻辑很简单,既然这些汉兵救不回来了,那也别想着被泰山军拉拢过去。
于是,一场奇怪的场面出现在了谷门城下。
内里,汉军在屠杀着自家袍泽,外边,泰山军却在拯救着刚刚与他们对阵沙场的敌人。
是敌是友,真的是变化无常。
……
漫天的咒骂混着惨叫哀嚎,直到最后一个汉兵倒在自家人的箭矢下才结束。
很遗憾,泰山军只能救附近的人,对于已经冲进跑马道后面的汉军,爱莫能助。
他们就静静的看着汉军屠杀着自己人。
人群中,郭默也在呲着牙花,他自认为治军很严了,但和朱儁一比,自己真的是差了远了。
他对自己外甥王宪感叹:
“这朱儁也是个狠人了,我听说他在汝南,光黄巾军就杀了十几万。但他对降兵狠也就算了,对自己人也这么狠,真不是个东西。”
说完,郭默还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而王宪则鄙视道:
“什么狠人?我看就是孬!他拿刀的时候视人命如无物,等后面我架着他刀在他脖子上时,我看他会不会视自己命如无物!”
王宪说完这话,郭默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就听自己舅舅骂道:
“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冲那么猛吗?你要是死在这里,我怎么和妈交代?今日你也出了风头了,后面战事你就留在营内洗马吧。”
王宪不服气,正要回嘴,但郭默不理他,带着扈兵撤了。
只留下王宪气得一脚踢开了石子,垮着脸去交代俘口的事情了。
这一次,俘虏非常老实,一点抵触都没有。
这些本是汉家精锐的士伍,这一刻齐齐的垂下了脑袋,在长发遮掩下的双眼,是那么的黯淡无光。
他们至今还不相信,城上的会射杀自己的袍泽。
他们更心惊的是,如果刚刚他们跑得再快一点,那被射死的会不会就有他们。
一旦明白这种可能,这些劫后余生的汉兵竟然莫名其妙对泰山军有了某种感激。
他们不需要绳索,自己排着队随着泰山军撤离了谷门外,他们不想再留在这里,不敢看城下那些死不瞑目的袍泽。
有些人走着走着,突然嚎啕大哭。
看押他们的泰山军也沉默了,对于这些汉兵也有了某种可怜。
是呀,真的太可怜了,一日内被自家大帅卖了两次。
太惨!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变故发生了。
原先紧闭着的长乐观忽然打开了壁门,然后一个白衣白袍的将佐举着印绶符节跪在了壁门口。
长乐观,投降了。
今日真是郭默的好日子呀!
……
三月二十二日这一战,随着泰山军拿下洛北的最后一座壁垒,长乐观,终于落下了帷幕。
夕阳下,诸营押着俘虏,荷甲而归。在营地内,早有香碰碰的饭菜准备好,以犒劳这些奋战的勇士。
而战场上,数千具尸体就这样堆积在道野上,只有少部分的泰山军民夫在为他们收尸。
很遗憾,因为在敌境作战,泰山军并没有足够的民夫队伍来收拾这些汉军尸体,这一夜注定有很多人的尸体要沦为野兽的口粮。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很快就被黑暗吞噬。
泰山军这边,北邙山下是无数灯火,将这里映照的犹如白昼,时不时还能听闻各营唱响的胜利歌谣。
而一直有不夜城之称的天上京都,这一夜却黯淡无光,彷佛这一刻,光与暗发生了转移。
一场黑暗与光明的交结在这里默默隐喻着。
翌日,天光破晓。
泰山军在有了足够的战场空间后,开始将各部转移,分别移动到了对应的防线,终于对京都完成了完整的包围。
今日,无战事。
三月二十四日,天降暴雨,诸军留于营内休整,保养兵刃弓弦。
三月二十五日,天放晴,诸军为湿泞的战场铺上稻草,平整道路,竟日无战事。
三月二十六日,劳累一日的泰山军,继续休息。
三月二十八日,天大热,湿泞的战场也被晒得干硬,营地内的工匠们也打造好了发石车,连续五日的停战早已将泰山军诸军的士气磨砺的锋芒毕露。
于是,这一日,宜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