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日夜,田俊驻兵度索原的一处里社。
这处里社的住民都已经跑走,空出不少住所,但依旧不够这五千突骑停驻。
所以围绕着这片里社,泰山军又在旷野上搭建帐篷,人声马嘶,一路延伸数里。
到了这个时候,泰山军已经不再考虑所谓的隐蔽了。因为不仅是他们这里人声马嘶,他们也听到了南面的喧嚣。
可以说,此时的泰山军和胡轸的大军相距不过五里,几乎达到脸贴脸的地步。
在众军扎营的时候,田俊就将附近能找到的一些父老喊了过来。他们之前才被凉州兵给祸害了,等被泰山军给召集来的时候,还是战战兢兢的。
所以,田俊还是得再重申一下他们泰山军是来替天行道的,是吊民伐罪的。而且向这些人保证,要将那些残害他们的凉州兵斩尽杀绝。
田俊有意识的少说了一句,铲除土豪恶绅。因为他发现在场的不少人也是这个身份出生的,但没有例外也被关西兵给抢了。
只不过因为身份问题,到底也给他们留了命。
所以为了拉拢这些熟悉情况的当地人,田俊保留了这句话。
而果然,当听到泰山军要为他们做主的时候,这些父老群情激动,其中有一个面相文气的乡老,老泪纵横道:
“王师啊,真的是王师啊。老朽早就听说泰山军所过之处,秋毫不犯。我介休上下早就引颈盼王师了。而今日一见,果真是天兵啊。”
“天兵?哼!”
田俊心里冷哼,他哪里会信这些人嘴上的花头,什么引颈盼王师,怕不是巴不得咱们这些人全军覆没呢。
但面上田俊虚与委蛇,他倒是真的认真讲道:
“汉室天已弃之。上有阉宦弄权,下有豪吏贪暴,天下早就民不聊生。我张王在北,名在图谶。你们可听过‘圣人受命必顺斗,张握命图授汉宝。’‘王者有至德之萌,五星若连珠。’这两句谶纬吗?这正应的是我家张王。”
这些乡父老不过就是家里有点田土的土豪,如何听过这些。不过既然说的这么玄乎,难道那贼头真的是天上人?
而在这些父老还在想的时候,田俊继续忽悠:
“各位乡老们,你们再看现在。如今我军入并州,所过之处,战无不胜,各县之民无不焚香结草欢迎我军。并州是何地?各位乡老都是有识之士,也是知道的。从咱们这边下去,那就是关中。一旦入关,这天下就得易主,你们说这不是天命,谁是天命?”
这些父老们心里听得火热,但面上却缩着,并不敢附和。
他们这些人刚被关西兵给抢了,对所谓的朝廷心里十分失望。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是因为底下人长久以来对朝廷的敬畏使然。
而现在听眼前这位将军说道,这朝廷都要亡了,心头那点枷锁顿时松快不少。
这时候,田俊加大了力度:
“这种翻天覆地的时候,一切都会被打翻,一切又都会被重建。你们可知我未入军之前是何等人?不过区区一骑隶,但现在呢?坐拥万军,建功立业。而父老们都是一族一地之长,岂不比田某得力?如今所差的不过就是一份机遇罢了。”
下面这些父老没想到眼前这个大将军摸样的小寸丁竟然就是一个陪隶出身,心下就有一份轻视,只是面上不敢显示。
不过他们心里倒是也认同田俊心里的话,那就是连眼前这个矮寸丁都能混出这么一个名堂来,那自己这些土豪地头蛇更不在话下了。
于是,这些人内心一片火热,只恨不能立即能为泰山军效力。
田俊常在中枢任职,早就历练成了人精,此刻见这些父老的样子,就晓得火候到了,于是这才图穷匕见。
他皱着眉,叹了一口气,故作为难:
“只是可惜啊,各位都是有力,但奈何我泰山军如今制度已成,各位纵然有心入我泰山军,但也只能从头做起,到时候也要蹉跎多年啊。”
父老中也有聪敏人,机敏的意识到田俊未言之意,于是有人主动道:
“将军,泰山军匡扶济民,救民水火,已经为我等做了太多了。我辈虽然力薄势孤,但既有一二分力,也愿意为圣军赴汤蹈火啊。”
田俊见这些人如此识趣,索性开口:
“行,田某也就直说了。我军现在初至度索原,正有一事相求诸位。如各位帮了咱们泰山军这事,你们就是建了奇功,到时候自然也有一份大功在身。”
父老们你看看你,我看看我,非常犹豫。
毕竟连泰山军都办不妥的事情,他们这些细民如何有本事能做到。怕不是要他们用命去做哩。
但等田俊将这事说了后,这些人的犹豫尽去,喜笑颜开,皆拍着胸脯保证不负所托。
就这样,田俊再一次重申了军纪,如今他麾下的马兵突骑中有半数都是乌桓突骑,虽然已被泰山军收心,但其秉性到底难改。如不加约束,劫掠到底难免。
这不,就在田俊重申军纪之前,军中的执法吏刚刚鞭笞了三名犯禁的乌桓骑。
在整肃军纪的同时,田俊又让军需吏那里拿一些粮食给那些乡老,让他们赈济流民。
这决策也有人反对,李辅就对田俊道:
“田帅,咱们轻骑突袭,携粮本就不多,如再分粮给这些乡老,怕我等都维持不了几日,这风险委实过大。再且,彼辈乡老是何人我一眼就知,这些粮食送到他们手里,分粒粮食是发不到下面流民手里的。所以辅愚笨,不知道田帅此举何意?”
田俊哈哈一笑,莫名来一句:
“预先取之,必先予之。很快你就知道了。”
李辅有点明白了,遂不再言,只是心中对于田俊的手段颇有点不认同。他内心也在感叹一件事:
“这田俊本也是爽朗磊落的汉子,却不知道去中枢历练几年就养成了这样的性子,难道中枢就这么待人处事的?”
纯粹武人的李辅并不能理解田俊。
之后,泰山军将半日之粮,大概五十石的粟米补充给了这些父老。
收到这些粮食的时候,那些父老们都流泪了,皆曰圣军浩恩,他们必要粉骨碎身来报。
而等泰山军走后,那些父老们又换了一副摸样,几个领头的一围就将这批粟米给瓜分了。
有道是,汉军来抢我粮,泰山军来给我送粮,这泰山军真的是大好人啊,也是大傻瓜!
……
在田俊部的对面,汉军绵延十余里的大营内,刚开完励军大会的胡轸就开始巡营了。
时值冬月,介休度索原上,枯草寒霜,冷山苍木,一片萧萧寒色。
但即便如此,这里依旧比外面要温暖许多。北面的恒山和西面的吕梁山一同抵挡住高原上吹下的朔风,让这里的冬日依旧留有几点生机。
而这份聊聊的温暖却让凉州军倍感舒服。这些来自横断大山的羌人们早就被塞外的苦寒磨炼成了铁人,一入到这太原盆地,各个都觉得像是来到了天堂。
这太原真的是好地方。
可秦胡人受得了,胡轸可受不了。
这会,他裹着两层大氅,在寒夜中巡视,上下牙关都在止不住磕碰。
他的扈将胡广忍不住劝道:
“大帅,咱们也巡了几个营头了,各军士气还是不错的,不如就此回去,先到大帐内暖暖吧。”
胡轸却不,他挣扎道:
“我胡轸也是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刀子都不怕,还怕这区区霜冻?再且说了,数万吏士都不怕,我有什么怕的?”
说完,胡轸继续带着中护军巡夜。
他一路往北走,很快就来到了前军的位置。看此营旗号应该是西园军之益州系的士伍。
胡轸先是在此营外面看一圈,见此部刁斗森严,各要道上都摆着鹿角,望楼上也有人值夜,不禁颔首。
夜色深,他看不清旗帜样式,遂问边上的胡广:
“这是何部?”
胡广悄声道:
“那是杨任部。”
胡轸点头,赞道:
“早就听闻这杨任是益州名将,在西园军系也有威名。今日一看,至少从治军上,此君有名将之风。”
之后胡轸并不入张任营,而是缓步走到了另外一处营地。
和杨任部的森严不同,这里非常粗疏,连壁砦都没有,就数百落帐篷胡乱布置着。
在黑夜中,前方篝火点点,从那里传来一阵阵欢歌声、呼和声。
看到这里,胡轸的脸色有点难看。
这一次胡广没等胡轸道,就道:
“此部之军是甘宁部,这甘宁是个虎将,有万夫不敌之勇。”
胡广知道甘宁的能力,担心胡轸因为第一印象不好而对甘宁有不好的看法。
但胡轸听了这话后,讥讽道:
“什么万夫不敌之勇?我从军以来只听过万军排开,戈矛相撞。能治万人者,万人才能敌。如这甘宁,连三千人都治不好,也配叫万夫不敌?”
胡广不敢再多说,很明白他的话起到了反作用。
胡轸说完这话的时候,本就准备拂袖而去,但突然他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整治益州军系的机会。
于是,他又折回来了,脸色阴森道:
“走,咱们去看看。”
他的边上,胡广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无奈跟着走了。
……
在中军,甘宁此前和一众板楯蛮弟兄们喝酒畅饮。
甘宁是巴郡一土豪子弟,但为人烈气尚义,神勇绝伦,所以很早就在游侠圈子里混成了大豪。
而巴郡的板楯蛮们早年因为被汉吏压迫,而甘宁常常为他们周济,所以渐渐的就聚拢了一大批精悍的板楯蛮,这些人佩铃铛,衣着华丽,啸聚劫掠,人称为“锦帆贼”。
再之后,甘宁受地方招安为郡尉,再然后关西大典兵,地方郡长忧虑甘宁这个不稳定因素,就将这些人统统送去了长安。
而甘宁也自负大志,想去长安闯荡,于是带着二百板楯锦帆贼随军入长安。
之后他被编入西园军,受皇帝刘宏的直接节制。
甘宁也有自己的际遇,那就是刘宏这人骨子里是非常反传统,反权威,所以对于周正严整的军将们不看重,却将游侠流气的甘宁视为人才。
他不止一次将甘宁比为武帝时的飞将军李广,待之甚厚。
而甘宁也乐为刘宏死战,先后在三次崤函大战中,浴血拼杀,战功卓着,积功而为校尉。
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刘宏驾崩后,甘宁等西园军的前景就暗淡了,如今只能被凉州军压着一头。
当胡轸来的时候,甘宁酒尽,兴来就和一众板楯蛮勇士围着火塘开始跳着舞。
这舞既是板楯蛮们的祭祀之舞,也是战舞,他们在为明日的大战做准备。
所以当胡轸来的时候,甘宁他们并没有理会,依旧在完成这场盛大的舞蹈。
甘宁他们赤裸着上身,面部、胸膛皆绘着凶兽彩绘。火热的篝火,激昂的高歌,疯狂的节奏,使得这片不大的场所充满了雄性的荷尔蒙。
而在这些战舞勇士的周围,数百人围着他们,呼和打着拍着,手脚并用。
他们都赤裸着身体、涂满朱砂、兽血一类的东西,有些还会带着羊头骨面甲,他们围绕着甘宁等人,跺脚,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而战舞的高潮是六个健硕的大汉抬着一头强壮的公牛走到篝火旁,作为军主的甘宁手拿着羊角匕,整个人压在公牛的侧背上,然后用匕首将它的脖子给割开了。
喉咙被割开,断绝氧气的公牛感受到了死亡的来临,它四肢乱踢,想重新站起来,但那个人类却彷佛有着无穷的气力,就这样死死的将它压在身下。
就这样,生机断绝,那彷佛能踢断铁甲的四蹄也渐渐的软弱不力,最后公牛睁着双眼,不甘的死了,留下满地的鲜血。
甘宁松开了公牛,然后手指蘸着牛血涂抹在脸上,最后一身呼和。
而随着甘宁的这声呼和,一众军吏齐刷刷大呼:
“呵!哈!”
血腥、汗水、热气混合在一起,一股凶蛮的洪荒之气冲荡着寒冷的冬夜。
此时一直站在外面的胡轸看着那满身牛血的甘宁,不自觉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原先的杀鸡儆猴的念头荡然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