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也就是太武二年六月七日。
韩常随着所在的甘陵营来到了位于平原津的大营。
这是一处绵延数里的巨大营盘,整个营帐如星盘一样坐落在这处大河滩地上。
时不时就能见到三五骑的游奕奔行在军道上。
韩常从未见过这般威赫宣威的场景,整个人都对此充满了敬畏。他这辈子见到的人可能都没有他这一日所见到的多。
看着甲骑四出,营盘内那些正操练的彪悍军士,韩常整个人都战栗了,原来他们泰山军那么强。
而队头告诉韩常,这些军士可不是他们这些镇戍军,而是泰山军五军之后军元帅部的吏士们。
后军元帅部是驻扎在清河东武城的野战,特防守冀州东南面的防务。这次平原津的冲突爆发后,驻扎在甘陵的一部兵,在部将周贵的带领下先行赶来。
这位来自新郑的游侠,以其烈气复仇为丁盛所赏识,到现在已经是掌军五百的部将一职了。
在周贵部赶来后,驻扎在其他县的后军元帅部也陆续赶来。
然后有钟武、郭曙二部也陆续从驻地赶了过来。
等校尉金泉带着校本部赶来,在视察了对面的河防后,决定再发清河各地的镇戍兵来援。
就这样,等韩常来了后,这处扎在平原津东岸的大营已经有后军吏士两千,镇戍兵两千,民夫不计。
韩常在见识了泰山军野战军吏士的威风后就想入野战序列。
但很可惜,此时的韩常要想成为一名五军吏士还是很有难度的。因为此时的后军校尉部经过半年多的整训,编制已满,并没有多余的机会给这个颇上进的青年。
但之后的兴奋日子很快就冲淡了韩常此刻的失落。
各县的镇戍兵在汇聚到平原津大营后,并没有马上参与战斗,而是开始在后军作训吏的监督下开始了训练。
韩常这些人先是发了一套夏衣,虽然不合身,但却足够让韩常这些地方土兵们感到兴奋了。
之后韩常他们队还发了布靴,是旧的,但却是韩常他们一辈子没穿过的。
如韩常他们还好,作为地方镇戍兵,还是有草鞋穿的,毕竟长时间拉练行军,脚上没鞋根本走不了多久。
但那些黔首们可就不是如此了,除了远行,他们总是赤脚。
所以当布靴发到韩常他们什的时候,整个什都沸腾了。
他们小心抚摸着,感受着布靴柔软的质感,然后就互相之间开始换鞋。一场闹腾后,这些甘陵汉子们开始踩着布靴小心翼翼的踱步着。
其中什头看韩常愣着不动,疑惑问道:
“疤脸,咋呆着呢?走啊,试试鞋。”
韩常却嗫嚅道:
“这这,咱不敢走。”
这下什头奇怪了,问为什么。
却听韩常是这样讲的:
“咱,咱觉得这鞋踩着像踩屎。”
此言一出,在场人哈哈大笑,然后就不由自主的又走了两步。
还别说,这感觉真的像踩屎。
之后的日子,韩常等人总能发生新的事情,军营中有太多新奇的事了。
先是这伙食就比在镇砦里要强。每三日就能吃一顿肉,然后天天都能吃饱粟。
这对韩常来说太重要了。他从小就没吃过饱,虽然也长成了高伟的兵样子,但到底还是有点瘦。后面到了镇戍,才稍微吃了多点。
但镇砦又哪里能和这里比?天天吃到饱,还能有油水。然后吃饱了就是训练,军旗、金鼓这些他们都练过,所以现在主要都是练技击。
韩常之前因个高臂长是作为步槊手,但随着他在平原津大营吃得越发健硕,他已经成了一名刀楯兵。
而养大韩常的那名老军就是刀楯兵,所以在分为刀楯兵后,他韩常如鱼得水。
韩常自己也很自得,因为他看见他们队的后军吏已经指着他好几次了。
韩常心里喜滋滋,觉得自己进入野战军更有把握了。
但有一点却不好,那就是那些作训吏们每天都要他们喝大量的清水,而他韩常不爱喝。
除了这些外,韩常还在大营内学到了几首军歌,之前他们在镇砦也唱过,但没有这几首壮阔。
那些词韩常都听不懂什么意思,但只是一唱就觉得分外激昂。
也是从那一刻,韩常心里觉得,有文化也是挺好的。
说到这里,韩常就要忍不住嘲笑隔营的灵丘营了。
他们那土里土气的口音唱着这些雄壮的军歌,就好像一群鸭子,真是一群土锤。
不过韩常他们不知道的是,对面听他们也是如是。
但这只是韩常的体悟。
对于同什的镇戍军卒来说,在经历过开始的兴奋和新鲜后,整个大营的生活就越发枯燥和难耐了。
无尽的体能训练,总是绕圈跑,绕圈跑。每一天都是精疲力倦,常常吃着饭就能睡着。
更让他们不安的是,他们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营头的吏士们已经和东南面的汉军接战了。
这从医护营的呻吟和哀嚎就可以证明。
但韩常却将这些常人视为痛苦的事情甘之如饴。就用他的队将说的话:
“这疤脸天生就是做好兵的。”
军营就是韩常的舞台,他在这里如鱼得水。
但幸福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在六月十五这一天,韩常他们所在的甘陵营再次奉命出发。
这一次他们和泰山军后军元帅部前校尉后部一起出发。
这支野战军的主将叫郭曙,此人和刘惠相交莫逆。刘惠这人本只是军中后进,虽然是常山王之后,但在泰山军中不论这个。
但之后刘惠所表现出的果决和智勇很让张冲赏识,在完成了几次漂亮的军务后,其人就在军中得到了大力提拔。
而之后这种提拔却在其妹刘茜入宫后,反下降了。
但谁都知道这意味什么?所以当后军元帅丁盛军中缺了一位五百主部将后,就向枢密院上表,请调郭曙来上任。
枢密院和政事堂作为一武一文两大机构,分别坐落在太平宫前殿左右。政事堂有六部之职,而枢密院则权掌五部元帅、各地镇戍兵、以及包括军备、总参、转输、医护司等四司。
丁盛之所以如此做的原因,无非就是对刘惠示好。不过丁盛对谁都示好,对赵家、甄家、刘家皆是如此。
和其他军将一点不沾不同,他丁大器就要一碗水端平,都是魁的妻家,怎么都要有所表示一下的。
也正是这样的做派,他丁大器一直认为自己不仅是军中战功第一,还是第一会做人的。
没办法,他丁大器就是这么秀。
但等到郭曙来后军就任后,丁盛直呼捡到了宝。本来还只是将他调为副部先过渡一下的。但在郭曙展现其出色的斗技和见识后,丁盛直接将他升为前军校尉部的后部将。
前军校尉金泉是丁盛的老部下了,其麾下是后军元帅部之菁华。郭曙能直接被丁盛安排到这里,可见丁盛对郭曙的认可。
而现在,韩常他们所在的甘陵营就是和这样一支精兵一起行动。
在离开平原津大营后,这千人的偏师徒步沿着大河的西岸走了四十里,来到了高唐。
在这里他们登上了舟船,直到他们渡过大河的时候,距离这里不远的高唐仍然紧闭着大门。
守在高唐的是刘虞的一个族人,叫刘簪。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刘簪并没有选择出城迎击城外的泰山军们。
但泰山军的目标也不是他们。
在甘陵营的吏士们紧张万分的以为就要在高唐城下开始他们人生的第一次大战时,军中突然又传令向南开拔。
韩常就是一个小吏士,根本不知道上面到底有什么军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打谁。
总之,跟着自己的袍泽弟兄们,在飘扬的“甘陵”镇旗下,韩常他们再次向南出发。
从高唐向南,已经没了大道,沿途也是人迹稀少。韩常他们在这里补给非常困难,为了节约军粮,军中下令定额分粮,每日用食两次。
但这样的苦日子并不久,两日后,他们就来到了济水之畔。
在水的对面,有一座城邑,那里就是济水上的要镇祝阿城。
自张冲离开祝阿已经过去七年有余,昔日那个黔首犁汉之子现在已经成了北地主。而在今日,这座城就要迎来那位北地主麾下的健军。
祝阿城要比预想中的还要迟钝。
当郭曙下令在济水上游二十里浅滩处涉水夜渡的时候,祝阿人还在睡梦中。
踩着冰冷的河水,与手足弟兄们前后相继入河。韩常第一次感觉到从军并不总是美好的,相反它特别真实。
等韩常冻冻索索的上了岸,就听到附近的弟兄们在小声说着一些消息。
原来就在刚刚涉水的时候,有弟兄就淹死了。
很难相信一个齐腰深的浅水竟然还淹死了人,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淹死的那个人,韩常认识,之前他和这人还聊过天,是来自韩常乡二十里外的小槐社。
可惜了,是个好兵。
当时什长听了这个消息就是这样喟叹的。
是啊,只是可惜了,除此之外就没了。
即便是韩常也只是听了一句就将这事抛到脑后了。
他们这些细民可能见识浅薄,但对死亡却绝不陌生。所以听到袍泽淹死后,他们也只是停顿了一会,就又开始哆哆嗦嗦穿上布靴了,一会就要疾行军了,没个好鞋可不行。
不要幻想他们有多么多愁善感,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真实的群体。
军队先是在手搭着手步行向前,而等到天一破晓。
前头就人传着人,军令下达:
“全军疾行不停。”
泰山军军制,疾行军为日行三个时辰半,行六十里。
此时距离祝阿不过二十里,一个时辰就能到。
军士们背负着行囊,附军们扛着甲械,一路不停,就如骡子一样埋头赶路。
天刚破晓,天气清爽宜人。
夏天的魅力在这条小道边展现得淋漓尽致。
此起彼伏的丘陵,郁郁葱葱的灌木,飞鸟与走兽尽情在这里释放着生命的躁动。
谁看到这样一副景象,谁都会觉得正该与一二好友把臂游欢,而不是在这里和湿淋淋的弟兄们一起奔赴远方的战场。
因为天气凉爽,队伍比更预想的要更快到达祝阿城东。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山林间的雾霭与不远处济水升腾起的雾气,将这座小城映衬得格外神秘。
韩常也有点呆了,甘陵外也有一条河,但却从未给他如此刻这般的震撼。
突然他就浮现一个念头:
“以后随泰山军转战天下,那我是不是也有机会看遍这山河?”
这一刻,韩常有了一种这个天下很大,他也许可以走走看看。
甘陵是一个小地方,一直呆在家乡还不觉得,而一旦走出来,就越发觉得那里的逼仄。
曲将已经走到了队伍前,开始下令各队整列。
很快,韩常就和弟兄们站好,然后齐刷刷立正。随着各队将依次点名,韩常他们纷纷叫到。
最后汇总到郭曙那里的时候,全军一千人,最后到这里的有九百九十二人。其中有六个是在路上病倒了,两人死了。
这两人都是来自镇戍军。第一次离乡,还未有任何功勋就已经马革裹尸了。
郭曙对这个数字很满意,他之前在赵国就做过军吏,知道这个程度的强袭,能有这个数字是非常优秀的。
尤其是他原先以为会成为自己拖累的甘陵营也出人意料的坚韧。
这一刻,他对拿下祝阿充满了信心。
战斗在半个时辰后就打响了。
当祝阿城头上的县卒刚刚敲响着警钟,泰山军两营就从东、南两面发起了进攻。
战斗从一开始就白热化。
负责驻守祝阿的是当地豪强陈氏。这个源自陈俊的善射之族,郭曙一点都不敢小视,毕竟军中最厉害的射将就是陈焕、陈诚二叔侄,皆为此族。
但郭曙也没有因为这层关系要放水,因为这些留在祝阿的陈氏族人恰恰就是和陈焕他们有着血海深仇。
所以为了达到最强的突击效果,郭曙重点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麾下的陷阵上。
但就在郭曙放第二队射手压制住城头上的弓弩,准备让突兵上前时,却传来这样一个消息。
此时,大纛下郭曙不敢相信,他歪着头问着这样一句话:
“你说甘陵兵已经先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