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各郡守怎么都没想到,当他们将自己的密奏上给邺城后,却会收到王上亲自照发有关《对分田过程中出现若干问题之指示》的政要。
该文除了再次重申要求各地郡县严格没收豪强田土分给无地少地的黔首,以实现耕者有其田的目标,还又提出了一个复查任务。
如今分田过程中存在两个最主要的问题。一个就是分田不彻底,豪强仍然靠着隐藏、贿赂、威胁的方式,占据着大量良田。另一个就是分田不公平。基层的分田吏利用分田之便,中饱私囊,多得多占。
所以紧随着分田之后的,就是要对这些地方分田吏进行清洗。其中以教育为主,让他们反省检讨、退出多占的田土。而性质恶劣的,则直接进行处罚。
为此这篇诏书还将原先可能存在舞弊的手段再次修改。
从原先的酌情分地变成按照乡社人口的平分。
张冲在诏书上用难得严厉的口吻评价分田过程中存在的贪腐行为:
“我张冲带着弟兄们打天下,不是让蠹虫们多吃多占的。我能带着五十人建立起现在的泰山军,就能带着弟兄们再带出一支有纪的官吏团队。千万别将自己看的太重,谁敢伸手,必被抓。”
河北各郡守都是张冲的老弟兄们了,知道自己这个王上是什么性格,见他第一次如此措辞,皆心中一凛。
他们不敢违背张冲的意志,遂在分田之后立马就开展起了自清。于是,河北大地上再次风暴卷起。
……
临时驻派在无级巡查组很快就知道了河北的清查行动。
而对于这项事,组内不同人的看法并不相同。
此时,在一处原无极甄氏的坞壁内,巡查组的监察们正在一处高楼上看着下面忙碌。
在下面的高台上,新的社长正被拉到台上接受着众人的检举。也是因为不是第一次的缘故,场面上的秩序还是比较好的。
就在十几日前,这名新社还在下面批斗着一些依附于甄氏的恶奴,而现在一转,他也要被人批斗,时世的变化过于超出所有人的认识了。
于是,一名看着下方批斗场景的御史忍不住对同僚们道:
“王上此举是不是过于苛刻了些,如此……”
这人还没讲后面的话,就有御史爱护他,打断了他:
“不要妄议。你知道这些人为何会被拉上去?不就是干了违背我泰山军章法的事情?彼辈如小人,远之则恭、近之又得寸进尺。必须对其重点监察,让其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个道理,难道元瑜还不懂吗?”
元瑜者,阮瑀也。
而打断阮瑀说话的是另外一名御史,叫郭韬。
看着阮瑀现在还犹自不服,郭韬内心叹了一口气:
“阮瑀啊阮瑀,你没有你师的命,却将你师的执拗学得了个尽。咱这在场的可不都是我们御史同僚啊,你这样妄议上,边上的飞军内卫岂能不弄你?你可没一个女儿啊!”
但他话也就到这里了,他也不敢在这么敏感的话题上多说什么。
但郭韬担心的,果然就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脸上带着点阴鸷的绣衣吏,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到了楼上。
他带着冷笑,问了句:
“阮御史,你是在反对王上的政策吗?”
这个人一说话,空气就带着冷霜,阮瑀当然不是真的傻,他当然不敢应这句话。
他突然正色道:
“褚内卫误会了。我是正觉得此举做的好,现在的基层里社里混入了太多地头子弟了。他们借着我泰山军的恩威,作威作福,欺压于下。正是这些人败坏了我泰山军的名声。不将这些人清理掉,民众的怨气就泄不掉,这民心啊就立不起来。”
此一番话直接和之前阮瑀说的大相径庭。但也不能怪他这个态度来了大转弯,实在是眼前这位内卫实在是个狠人酷吏。
这一路上,内卫和御史一起搭着巡查,眼前这个叫褚燕的,其手段之酷烈着实是让阮瑀吓住了。
这样的狠人,阮瑀实在不愿意犯在他手上。
褚燕听了阮瑀这么乖觉的话,也就是冷哼了一句,没再多说什么。
他也不想因为这事就拿阮瑀,毕竟此人是蔡邕门下的,和一般人还是不一样的。
褚燕扫了在场的御史们,突然道:
“无极那边出事了,咱们要去一趟,关系到甄氏。”
撂下这一句话,褚燕不理众人,就先行下楼了。
而褚燕一走,众御史可见的松了下来,尤其是阮瑀更是长出一口气。
看到阮瑀这样子,一旁的郭韬反觉得是个好事。
没准这阮瑀啊就能改一改这嘴上的毛病,不然日后还是要栽在这嘴上的。
但很快,众人心里皆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甄氏又发生了什么?”
……
此时就在这坞壁大概二十多里的地方,那里就是中山国重邑无极。
在无极的县署内,中山太守谢弼正坐于堂,对无极令李恒交代着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要一个二千石的大吏跑到无极来亲自交代。
而在堂内的,无极甄氏的这一代家主甄豫也拘谨的列席,其神态也随着谢弼的话而越发惶恐。
到底发生了什么,以甄氏如今的地位还要如此作态。
却是在听谢弼问了李恒下面一句:
“无极各乡社的社吏是否可为我泰山军骨干。”
李恒压根不看惶恐着的甄豫,回道:
“据下官所查,并不能。彼辈初拥权柄便肆意妄为,自觉背靠豪姓便蔑视县寺。县寺之令,不能下及地方是一个事实。”
很显然,从甄豫的表情来看,这个所谓的豪姓就是甄氏了。
泰山军的确是对豪强采取着系统性的打压和清除,但并不是说泰山军境内就没有大家族存在了。
比如奉高的胡母家族、无极的甄氏家族,都因为他们在泰山军的战事中立有重大功勋,所以皆保留了其在地方上的地位。
张冲也只是让胡母家族和甄氏家族将土地捐献出来,泰山军用金钱赎买。然后让其两家主要发展商业。
而甄氏本来就是以商起家的,对这种安排自然是乐意的。而且他们如今已经有两女入宫,自知道富贵当在日后,所以一点怨言也不敢有。
但事情却并不以甄氏的意志而转变。
甄氏作为无极最大的豪右,其徒隶、宾客、友人何止是万千?而无极总共就这么大,泰山军在建立基层里社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就用着甄氏的旧人。
这些人本就是豪奴出身,靠着迎奉泰山军而忝居乡社,自然将过去那一套做风用出来了。
在他们这些人理解中,他们的家主是泰平王的戚家,那他们就是王的门客了。那还不是一家人?
一般来说,这种想法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成立的。但可惜,他们遇到的叫张冲,一个叫冲天大将军的男人。
一个来了就要翻天覆地改换新颜的男人。
在收到郡县发下来要清理地方社吏后,这些社吏们第一时间不是惶恐,而是立马抱团在一起。
他们找到甄氏出头,那甄豫作为他们的昔日家主,看到这些人的痛哭流涕的样子,心也软了,就答应了下来。
但当他进了县寺,却看到中山国相谢弼也在,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谢弼这个人他也听说过。
大妹在家信中也提到过此人,这是谢弼被任免为中山太守后,大妹专门去收集了此人的情报。
从他们了解到的,谢弼这人也是出自兖州大族,是昔日围攻张冲的时候,力败被俘。之后谢弼就一直为军中宿将,几乎参加了泰山军的所有大战。
很显然,这是一个沙场走出的宿将,所以大妹在家信中对自家兄长提点道:
“友之。”
但此时,甄豫却只有苦笑,他哪不想和这谢弼为友啊,但这人却分明要弄他们甄氏啊。
听听现在这人在说的是什么。
在听到无极令李恒说出“令不出县寺”的话后,一直铁着脸的谢弼,一拍案几,怒骂李恒:
“你当的什么令,无能。亏你也是郎吏出身,就是这样办事的?我泰山军一县大吏,能被宵小玩弄?笑话!”
谢弼自然不是真骂李恒,正相反,他对李恒的能力非常欣赏。
这人是从王上幕府外放出来的,先后在基层转述多职,皆能得心应手。只半年,就先后为数位大吏所赏识,特以超拔。
而李恒到了他下面后,谢弼对其人的机敏任事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所以一直对李恒有非常好的期许。
而这一次李恒也是不负他所望。就在谢弼来之前,李恒几乎已经将那些甄氏奴党的罪行整理得一清二楚。
这次谢弼来,就是主持收网的。
而谢弼也看重李恒这份小心。毕竟这次他们收拾的是甄氏的家奴宾客,这在别人看来就是要对付甄氏。
而现在甄氏有两个女儿在宫中,甚至连王后都对二女之贤良淑德赞不绝口。可见的,有了王后的认同,甄氏二女就在宫中站稳了。
所以如果是李恒去做这事的话,先不说这遇到的压力有多大,就是这事可能也会办差了。
为何?
因为李恒的地位太低了。
要是连一介县令都可以将甄氏弄得狼狈,那谁还会将甄氏放在眼里?所以从这样一个现实利益考虑,人家甄氏就会反抗。
他们也不是和泰山军作对,而是他们要表达一个清晰的意思:
“办我们可以,但你李恒不配!”
而李恒呢,他也看出这层意思了。所以毫不犹豫就请来了靠山谢弼,当然也有献功于上的意思。
而谢弼呢?当然不拒绝。他这个身份做这个事刚刚好,对甄氏而言也是一个台阶,对自己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劳。
而很自然,谢弼对李恒也就更看好了。
谢弼是懂为官的,他的脑子不仅是用在军略上厉害,用在为官上也不差。
他很明白,为官之道,能力是一方面,背景是一方面,但对分寸的拿捏却更重要。
于是,在当着甄豫的面,谢弼和李恒演了一段。
表演完怒气,谢弼又杀气肆意道:
“这治理地方就和打仗一样。要知道谁是友军,谁是敌军。敌人中又是否有可为我所用者。弄明白这点,诸事无往不利。对于那些地方社吏,不能笼而言之,一棒子都打成敌人。而是要对这些人加以区别,分而治之。那些民愤大的,做事绝的,抗拒心重的,就要严办。而那些被裹挟的就要加以训斥,教育。而那些能在污浊中仍然能给穷苦做主的,就越发珍贵,对于这些我们就要大用特用。”
李恒受教一拜,继而为难道:
“府君说的真乃金玉良言。但下吏初抚无极,清理分田已是不易,实在还没来得及分清哪些社吏可以是争取的。”
谢弼听了这话,嘴角一翘,心里大赞了下李恒的机敏急智。
你这小子哪不知道那些社吏什么人?你那上表给我奏折上密密麻麻写的东西,都快将那帮人的祖宗都查了。
于是随着李恒那句话,谢弼哈哈大笑,悠悠一指侧席的甄豫:
“这不有甄君在吗?这还有谁能比甄君更了解那些人?有甄君帮忙甄别,必不使一个恶党脱罪。”
这个时候的甄豫哪还不知道自己被架在那了,他内心苦笑:
“这个谢弼是真的好手段,让我卖了自家宾客、家奴,这就是要撅了我家的羽翼啊。庇主不能庇护门客也就算了,还主动揭发。以后还有谁会投靠我家。”
但甄豫能不做吗?不能。
所以他此刻只能苦笑着对谢弼道:
“府君好手段,我甄氏之前弃家捐土,就是感于王上是有大仁德,大抱负的英雄。而现在不过是帮助府君惩办一些不知所谓的蠢笨,又有何难的?不用府君说,我甄氏自当全力配合。”
于是,这事就这样被定了下来,而甄氏的党徒们也就这样被抛弃。
又聊了一会,甄豫借口说家中还有事,就先行出了。
铁青着脸,甄豫阔步出了县寺,等要上自家马车时,他还是没忍住,骂了句:
“兵子,咱们以后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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