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杨彪炯炯地看着前殿,殿内诸内朝臣也在想念着外面的公卿们。
些许是不甘吧,刘宏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不肯咽下去最后一口气。
渐渐的,他也是累了,喘息声越来越低,最后沉沉的睡着了。
而那边张让、赵忠和蹇硕三人也在床榻旁笔谈。
而如段珪等一干健壮常侍则跪坐外围,隔绝外人窥伺。
之所以又是笔谈,又是隔绝,只因为张让、赵忠和蹇硕所笔谈之事着实骇人。
他们这一次要彻底铲除掉外面的那些关西公卿们。
难道张让这些人是疯了吗?
外面的如马日?、赵谦、赵温、杨彪、赵岐、裴晔等人哪个不是关西巨室,关西朝庭能撑到现在全靠这些地方世家。
张让等人要是杀了这些人,立马关西各郡皆反。
但这些张让难道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这也是他们一直隐忍的原因。
但可惜,现在他们已经顾不得以后了,因为他们得先活下去才有以后。要是他们都死了,那日后再好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张让等人已经得到了明确的消息,就在今晚,只等国家驾崩,那些关西公卿就会将他们这些宦官们全部清洗掉。
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是张让他们做了那么久的人上人。
于是,他们准备反戈一击。
在明面上,张让等人的实力是非常有优势的。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蹇硕,他是如今天子新军的西园五十四部中尉,手里握着的是如今长安城内最大的一支武装力量。
西园五十四部是刘宏在京都时期就着手组建的天子新军。
但因为当时何进在虎牢关放叛军入内,刘宏时间仓促,只能带着不过五千的黄头军舆车向西。
而刚在长安站稳脚跟,刘宏就着手扩充西园军。
先是从盖勋手上夺了三千兵,又抽调了各陵卫兵三千,才稍稍有了框架。
之后,关西朝庭获得了关西豪强们的鼎力配合,尤其是益州的粮秣支持源源不断送往长安,西园军的兵额开始井喷式扩张。
而刘宏又素有权术,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强干弱枝。
于是他有意识抽调了并州、凉州、六郡、益州各地方的精兵猛将入京充西园军。
如并州的武猛都尉丁原,其麾下张辽、张杨、吕布皆为虎将。其部抽调南下后,就从并州边军改隶西园五十四部。
此外还有益州将张任、严颜、甘宁、沈弥、娄发、邓贤、冷苞等,皆为益州豪杰猛将,也被公车入征抽调到了西园五十四部。
这还不是抽调最多的,被刘宏薅得最狠的就是凉州及六郡子弟。如扶风庞延、天水杨阜、安定胡遵、酒泉庞淯、敦煌张恭、周烈,皆负勇名。
这些人都是在前两年和羌人作战中涌现出的勇士,本来其名册是送到长安封赏的,但刘宏直接让这些有功之士入长安,他要当面封。
这一去哪还有回?皆被刘宏编入到了西园五十四部了。
上面这些有的是桀骜不驯的,如甘宁、沈弥、娄发等人,在益州就是刺头,刘焉便将这些人排挤出川,顺手送给了朝庭。
但像张辽、吕布、杨阜等人,却都是各地方的支柱猛将,各地方是颇为不满的。
为此,刘宏还专门给关西各家开了一批郎选,如姜叙、赵昂、梁宽、赵衢等凉州士,庞羲、温恢、王机、王盖、王景、王定、王晨、王凌等并州士,皆辟在郎署。
于是,这么一搞关西士遍布有司、衙署,和关西朝庭的关系就这么深深绑定了。
刘宏当然知道这种情况还是要制衡的。
所以他又招募了滞留在长安的胡客。
自汉武凿空西域,大汉的威名就远播中亚。每年都有无数的胡人带着名贵的香料、胡女、金饰来长安做生意。这些人中有些回到了家乡,有的眷念长安的繁华就落籍了。
近四百年,这些人也在长安扎下了根,成了长安的土着了。
刘宏见这些胡人身高长大,以为是好兵样子,便征这些人入军,也得了四千多兵。而且这些人普遍为当地贵族之后,家财充裕,娴熟弓马,很是提高了西园军的战力。
但刘宏万不会想到的是,那些西域胡人们之所以踊跃入西园,可不是给刘宏卖命的,而是要借助西园军的皮子做生意的。
自这些胡人入了西园军,西园军的粮秣和军器损害就大大加快了。
西园五十四部的吏士们的成分是非常复杂的。
除了有来自并、凉边地军士之外,还有众多都是京兆三辅的市井俘浪。这些人本就商贩屠沽之徒,正好和那些西域胡人混在一起,做起了军中生意。
要不是西园军是新编,又是以边军悍勇之士为骨干,还能保持朴素。经西域胡人和市井俘浪这么个做生意法,这战斗力早就垮了。
不过这话也要说两头。
并、凉、益三州士普遍是在西园外五军的编制内,驻扎在西苑和东平观。这些营伍远离城市,终日在营内训练,这战斗力肯定是有保证的。
但内五军可就不同了,本就在城市的喧嚣,又收了一大批这种长安恶少年,内外勾结,指不定能做出多大的生意呢。
刘宏作为二十年的皇帝,其能力智力自然是有水准的。
他也知道西园五十四部的吏士良莠不齐,这些出身各异的人员补入西园军后,如何将这支军队掌控在手里就成了重中之重。
他当然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逼到长安的。
于是,这一次他将亲军交给了从不负自己的宦官们。
刘宏忘不了,在他出奔长安,艰难度日的时候,是张让、赵忠、蹇硕这些常侍们忙前忙后,供衣膳食。
所以刘宏当然要吸取教训,决定让蹇硕为中尉,权内外西园军。
而蹇硕到任后,知道刘宏的心意,自然就要着手解决西园军隐患之事。
西园军已经是关西最后一支野战军团,更是刘宏耗费了最后的家底打造的护命部队。如果这些统兵大将们和关西的世家公卿们联合,那他刘宏还能有地方再跑吗?
所以蹇硕秉持刘宏的精神,开始对西园军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
总而言之,这份改造的目的就是让内朝的宦官们充分掌握这支精兵,真正为刘宏所用。
蹇硕在一干幕僚的参赞下,弄了三招。
第一招就是将西园军的编制重新改为五十六部,弱化更大的编制。这五十六部将会安置在长安内外各交通节点上。
而如果要大规模征召,才开始设置将军一职,还要受监军宦官节制。
第二招就是在五十六部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塞上宦官。从决策的军将一级,到后勤的曹吏,皆要有宦官处在关键位置上。
第三招就是厚养。其五十六的补给和军需都为诸军之冠,甚至蹇硕还建议给这些人发钱,只是因为刘宏心疼才做罢。
但即便这样,西园军的待遇也是最好的。
而这些统统都是内朝的宦官们亲自发给西园军吏士们。
蹇硕觉得这么搞,这西园军必然会被经营为铁桶一般,不为外朝公卿染指。
但可惜,蹇硕以为错了。
……
此时,蹇硕就看着张让写下的一句话,心里发酸。这句话是:
“西园军可用否?”
看到张让还不切实际抱着用西园军铲除外面的公卿的心思,蹇硕无情地摇了摇头。
三人再一次沉默。
不是蹇硕能力差,而是时不待之。
他制度设的再好也不过就一两年,原先的西园军吏士们都未归心,依旧受公卿们的影响很大。
人就是身份动物,只有用新的身份去替换旧身份,不存在没有社会关系的人。
如果刘宏再坚持个几年,蹇硕自认为还是可以将五十四部的吏士们换上新的身份的,但可惜,来不及了。
以目前来论,西园内军秉持着两不相帮,只等新皇帝即位。而西园外军因为都是关西豪族子弟充任军吏,所以毫无疑问会倒向南宫的公卿们。
这也是杨彪那些人,有胆子敢在刘宏刚死的时候,就弄死他们的底气所在。
但张让他们不是没手段的。
首先一个,那就是张让等内朝吏手上有兵。
那就是内朝的金吾卫、卫尉两支昼夜巡警的武装。这些人是牢牢掌握在张让他们手里的。
此外,大宦官们每年都出休沐宫外,宅邸内也有部曲武装。这两年为了自保,张让、赵忠、段珪这些人也网罗长安的游侠豪杰,也有数百人。
但这点人数和城外的西园外军一比,简直就是不堪了。
所以张让早就让人去河东联络了董卓,寻求董卓带兵入城。到这会,董卓应该过河了。
张让这些大宦官们在无数次权力斗争中都没有输过不是没原因的。
因为他们够狠,够果决。
杨彪等人密谋要铲除他们,事不密,让张让得了消息。自那后,张让就以刘宏的名义下诏给董卓,明面上是改迁其为凉州刺史,统管凉州平叛事务。实际上,张让密信给董卓,让他带兵入京。
而张让给董卓的条件是,让其做外朝的太尉。
到时候,他张让统内朝、董卓领外朝,中外相济,共同辅政。
所以,知道为何张让他们在刘宏临终前,始终不问辅政大臣了吧。因为他们早就确定好了。
国家大事,决于密室,这就是如今的关西朝廷。
而张让选择董卓的原因并不复杂,因为他最受关西公卿排挤。如杨彪等人,更是直言董卓必反,速杀之。所以,董卓是杨彪这些人的敌人。
另外一个原因是,董卓的使者李儒在朝长安的时候,曾密言张让,称:
“公有召,我主必倾兵相助。”
之后,董卓正式加入关西一方后,可以说年年会送数车珠玉给张让等大宦官,结好张让诸人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所以,董卓和张让实质上已经成为内外互援的盟友了。
现在张让等人要除掉杨彪他们,那你董卓自然要来出力了。
有了外兵之助,张让等人就做了两套方案。
一套是今夜剿杀杨彪等人顺利。一会等国家驾崩后,他们就会喊外面的杨彪等人入内。
到时候,他就会命值守的金吾卫们杀死这些公卿,然后去东宫迎皇子协即位。
到时候以新皇的诏书宣布录尚书事的司空杨彪谋乱,然后以诏收西园兵,将变乱控制在朝。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局面。
因为西园外军受关西世家们的影响太大,很大可能是不会束手就擒的。所以张让等人还有另外一套方案。
那就是杀光杨彪等人后,收西园内军守长安。然后等董卓的外兵一到,内外呼应,一举镇压西园外军的谋乱。
当然,还有一个最差最差的情况,那就是西园外军打了进来,到时候宫城守不住。那他们就带着小皇帝西奔入蜀。
到那里,无论是号召各郡太守勤王还是躲在蜀地,都可以。
总之,张让等人自觉已经将事情都想完备了。
他相信,这一次还是他们胜利。毕竟你杨彪还比窦武厉害?
于是万事俱备,现在就等刘宏死了。
……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刘宏还在睡。
就在张让等人以为刘宏还要挺过这一晚的时候,突然一个大喘气,刘宏突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守在榻边的张让、赵忠、蹇硕。
刘宏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四遭,惨笑一声:
“我要死了?”
说完不等张让他们说话,刘宏问道:
“协儿可在?”
此刻的刘宏煌煌大气,完全没有病态。
张让忙令韩悝去喊刘协过来。
因为要给刘宏祈福,刘协没有住在东宫,而是就住在前殿之后的宣室。
宣室是刘宏所居的正殿,刘协还是皇子,按道理是不能住的。但谁都知道刘协是必然的天子,为父祈福住一下没人会说什么。
因为宣室距离前殿很近,所以韩悝带着两个健寺很快就将刘协背来了。
这或许才是张让安排刘协住在宣室的真实原因吧。
刘协入内,看着红晕的父皇炯炯有神的看着自己。
早慧的他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只能强忍着悲痛:
“父皇。”
刘宏点了点头,继续对张让等人道:
“与丧,置梓宫,待复京都,葬文棱。”
然后他又对儿子刘协认真吩咐:
“如果不想你父皇停尸于室,你就给我打回京都,听懂了没?”
刘协悲戚点头,似是要将父皇的这句话记在灵魂里。
刘宏交代完身后事,趁着脑子还清楚,忙下旨:
“加宗正刘松为大将军,以太尉马日?、司空杨彪、司徒赵谦主外朝,大长秋张让主内朝,共同辅政。”
听了刘宏的话,尚书郎阴修立马草诏。
这是刘宏的遗书,事关重大。
就在阴修挥笔写完,刘宏偏着头望了一会东边。已经没有气力的他,倚在榻上,手指东方,高呼:
“向东,向东。”
声毕,刘宏手滑落了下来,陷入了黑暗。
就在刘协要哭的时候,张让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然后他就听到张让恶狠狠地下令:
“动手。”
然后不等阴修反应过来,他后面的两个健寺就在身后用白绫将他勒死了。
而在殿内,那些不属于张让阵营的内朝吏们也纷纷步阴修的后尘。
甚至在边塾记载起居的太史令王立也没逃过毒手,他刚刚在竹简上刻下一个“篡”字,就被勒死在了竹简上。
此时的将作大匠吴修早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他捂住嘴,让自己不出声。
两名健寺已经将白绫绕在了吴修的脖子上,但最后张让的声音传来:
“将作大匠要留着,后面要他管国家的梓宫呢。”
听了张让的吩咐,白绫落下了吴修的脖子,他逃过了这一劫。
此时,年幼的刘协惊恐的看着这一切,他想哭,但嘴被张让死死的捂住了。
他看见赵翁翁将刚刚尚书拟好的遗诏捡了起来,然后丢进长信灯烧了。
再然后赵翁翁就从袖子里抽出一份诏书放在了父皇的手边。
刘协还看到那个叫段珪的黄门,一手夹着一具尸体就往宣室的方向走。他后面还有其他几个黄门,皆扛着一具尸体。
很快,前殿的尸体就被打扫一空,在黄门们的收拾下,又恢复成了原状。
做完这一切,这些黄门又退到了黑暗,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刘协明白了,这一切早就是准备好了的。
张翁翁要干嘛?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张让那阴冷潮湿的话:
“陛下,你以后就是陛下了。国家已经走了,再也护不住我们了。而现在外朝的那些虎狼要杀了我们爷孙,这一夜,我们爷孙要搏命了。陛下,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就和老奴一起去迎接后面的事吧。不要怕,怕也没用的,这就是汉家皇帝必须要肩负的。不过陛下,有老奴在,这后面,你就放心吧。过了今夜,这大汉的全体子民,都将会迎接他们新的国家。”
听了这话,刘协身子发冷,继而浑身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