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到了二月十日。
新乡的劳役丁已经各自收拾好了包裹,天刚蒙蒙亮,就在场子上等着。
在内里,赵三老正对邓当做最后的嘱咐。
此时邓当一身短打,踩着个草鞋就听赵三老念叨:
“这一次不该让你去的,你都要和吕氏壁那边完婚了,还揽这个事干什么?”
邓当将麻衣上的绳子小心系好,笑道:
“这不是让你放心嘛。那钱大兄和老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指不定在路上惹个什么事端来。我去,你也放心些。”
赵三老叹了一口气,知道邓当是为乡里的袍泽们着想,遂不再劝。
他问起:
“这一次你为何不要大车呢?有大车在路上,你们背负也省些力气。”
邓当没所谓道:
“乡里就一辆大车,平日做活的事多呢。这次咱们一次出去八十二人,乡里的人手本来就不够,再把大车带走,那春耕咋办。”
见赵三老还要说,邓当笑着拦住:
“三老,你放心吧。这趟劳役也就是去平舆,顶多两个月就回来了。到时候我还要你给我主婚呢。”
赵三老听这话也笑了。
两人又说了一下这次路上的安排。
他们一会出发后,大概到晌午的时候就能到富陂县里,到时候交结了军粮后当时就要出发。
富陂偏僻没有直接到平舆的官道,所以要先沿着淮水向西,过原鹿县再到期思县,在那里有一条澺水,后面只要沿着澺水的官道就可以抵达平舆了。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此世的道路几乎都是沿着河流的方向布置的。这样做的原因就是路上用水方便。
不过既然邓当他们又是沿着淮水、又是沿澺水的,为何不直接坐船呢?坐船哪不比走路舒服?
但可惜,富陂并没有“富裕”的船只让邓当他们用。给他们的尺牍文书就是让他们走路去。
看天要亮了,邓当也不再和赵三老多说什么,就出厅堂和外面的劳役丁们准备出发。
此时在外面的这些劳役丁们和邓当的打扮还不一样。
大部分人都是赤裸着上身,手里一副扁担和数捆麻绳,还有一些家里给他们准备好的干粮。
邓当作为他们的劳头,因为要一路上和官府的小吏们打交道,所以才穿了一件短衣,不然总要被人家奚落的。
随后众人就在家人们担忧的目光中,踏着第一缕阳光,向着北面的县城走去。
在场的八十二丁皆是军中出身,可能武勇不一,但皆有一副铁脚板。今天天气也好,不冷不热的,所以众人比预计中要更早到了富陂城。
此时富陂城的南门已经打开,不断有往来的商旅正从城内外通过。
富陂这地方别看小,但却坐落在淮水之上,中原到徐州,尤其是广陵的货物都要从这里通过。
所以只看这人声鼎沸的样子,也不输郡内其他大县。
新乡众中有不少人都是第一次入富陂城,眼里都带着几分小心。
而邓当也担心出什么意外,即便早来了,也还是先带着众人去往了在城东南的县仓。
到了这里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时不时就能见到衣着华贵的,但看着就是仆隶的人来往其间。他们不断指使着人将一包一包米俵放在仓外的大车上。
从那些深深的车辙看,这些车上的货物不轻。
邓当也好奇的看着这些人忙碌,而其他众人也蹲在墙跟处喝着水。
但这么一帮人出现在这里,自然也引起了县仓小吏们的注意。
在一个小高楼上,一个豪奴正和一个黑帻头的小吏聊着,时不时比划着下面正等待的邓当等人。
小吏点头哈腰,在将豪奴送走后,忙下了楼,走到邓当面前。
见邓当打扮是个领头的,小吏就道:
“你们是新乡的服役众?”
邓当见是仓吏过来了,忙带着众人起身。
他弯着腰,对小吏点头道:
“是的,县里陈书佐让咱们来这个仓的。”
那小吏没和邓当多话,就让他们跟着进来。
等邓当几个领头的进来,就看见一百多个米俵已经落在仓里,外面还停了二十辆大车,每个车还都有了一个车夫。
正当邓当疑惑的时候,那小吏乜道:
“也是你们走运,这次正好县里有贵人有车去郡里,你们到时候可以多运一点。”
邓当大喜,忙就要感谢。
但那小吏说完这话就转头走了。
这个时候,一个衣着光鲜的豪奴走了过来,正是刚刚和仓吏在楼上说话之人。
他走过来,就对邓当抱拳:
“在下周直,是这次车队的管长,这一路就由我们互相帮助了。”
邓当听这话是受宠若惊,忙言不敢不敢。
不过别看邓当这会这个表情,但其实心里已经在犯嘀咕了:
“这哪家贵人会好心帮我们带货?真有空车了,随便带点什么不行?到时候到郡里一卖,哪不是钱?”
但其实邓当倒是怀疑错了。
其实呀,这二十辆大车压根就是县里的。这富陂县令也是一个体恤民情的,知道春耕在即征发人来服役就已经为难下面了,更不用说还要走路去县里。
这县令少时曾游河内,是亲眼见过当年河内征夫们是怎么辛苦转输军资到太原的。
所以这富陂县令专门为这次的征夫调发了一批大车。原有五十辆大车,按每车可载十二石粟,那一趟就可以转输六百石。再加上征夫们自己背负的,差不多也有百石,那一次可转七百石。
但可惜,这批大车真到下面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二十车了,其他都被县里的豪强夺去用作了他用。
只是最后到底不敢吃相太难看,才留了这二十车,还讨了个便宜。
对于这些,邓当自是不清楚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内心已经有了警惕。
他觉得这一趟劳役怕是不简单。
很快,新乡众们就将仓里的米俵都落在了大车上。这米俵一个就重三石,总共八十包米俵就落在了大车上。
然后新乡众们,每一个都背了一石,都用麻绳结结实实的绑在了背上驮运。一石糙米就是六十斤重。
这重量压得这些新乡众们腰都弯了下来。
可怜,本来这些人是不用自己驮运的。
邓当已经将短衣脱掉了,也扛了一石。这一石米落在邓当的背上,彷佛是没重量一样,腰都没弯一下。
他走到大车边的周直,恭敬道:
“咱们都准备好了,不知道周兄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这周直也是游侠一类的人物,在江淮间也是有点名气的。他见邓当背着一石米,脸不红气不喘的,不禁赞叹:
“是个好汉子,不知道怎么称呼。”
邓当惭愧道:
“乡野人,也就有一份粗力气。我叫邓当,周兄要是不嫌弃,就叫我阿当吧。”
周直本还不太在乎这事,现在看到邓当有武勇,就起了结交的心思。
他爽朗道:
“行,既然你们准备好了,那咱们就走。”
于是,在车轮粼粼中,邓当等人从富陂西城门而过,沿着一条土路南下,准备去往南面的淮水道。
此时的邓当并不清楚,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
二月十二日。
邓当一行人,并二十辆大车走在淮水北岸的官道上了。
自离开富陂县,邓当等人就是一路兼行。累了就咬咬牙,渴了就喝一口挂在脖子上的竹筒水。
新乡众就和一群蚂蚁一样,驮运着军粮,汗流雨下。
但好在,他们走到了淮水北岸的官道上了。
相比于之前走的土路,现在的路着实好走了不少。再加上此时淮水上刮起的河风,清徐爽朗,让人心情愉悦不少。
此时周直坐在车前,望着淮水上那一片片起帆南下的舟船,发着愣。
在车旁,邓当还在背着米俵,这会看到周直在发呆,便问:
“周兄这是想什么?”
这两日,邓当和周直的关系好上不少。他也从周直那里了解到,原先是有五十辆大车的情况。
对于这个,邓当并不怨,因为在军中就是这个情况了。
他习惯了。
只是对于将内情告诉自己的周直,邓当就大有好感了。
此时,周直在听邓当话后,从恍惚中醒来,笑道:
“其实没想什么,就是觉得有些恍如隔世吧。我家就是富陂的,但幼贫,家里没法养我,就让我随了在外面浪荡江海的二叔。然后七八年间,就在这淮水上厮混。刚看到那片船队,就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邓当奉承了句:
“周兄当年也是纵横江淮的豪侠呀。”
周直摇了摇头:
“当年那总混着,没出路的。我那一圈游侠,没一个超过三十的。我那二叔就已经是年纪最大了,但也在我随他没几年也被人砍死在了淮水上。还是现在好,有宅有妻的,还有靠山。你看今年我不就三十了?当游侠能有这个造化?”
邓当点头,知道周直说的是赤忱话。
他知道周直是给人做了部曲,应该是家将一流的。只是可惜,周直一直没说过自己背后的主人到底是谁。
不然兴许是一个能庇护新乡复民户的机会呢?
在邓当琢磨的时候,旁边周直也有心思。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背着军粮不吭声的新乡众,内心感叹:
“真的是一群好兵啊。”
他也在这两日中,从这些人口中探得了底细,知道这是一群平定过黄巾军的老兵,据说还是当年王刺史的兵。
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周直不大相信这话。毕竟自朝庭改制后,这刺史的职权地位越来越像是州牧了。有这样的大人物做靠山,还会被征发做劳役?
不过这不妨碍周直惦记了这些人。这些人各个都是老兵,只要武装一下就是一支劲兵。而且这样的兵,在新乡一共有五百人。
这不能不使周直眼馋。
他的主人因为出身士族,常与各地亲友同门往来书信。周直就常常听自己主人感叹着乱世将至,国已不国。
周直不清楚这天下怎么就乱了的,这汝南不是好好的吗?难道说那些黄巾贼?这些人都被灭了两年了,据说也就少部分在葛陂种地。
但就那些人,能乱得了天下。
不过自家主人说这个肯定是有原因的,他周直肯定是不懂。但周直懂一个道理:
“乱世来了,这手里的刀最重要。”
所以,他就想替自己主人吸纳这批复民户,看有没有机会招徕到部曲里。
正当周直准备透露点这个意思,却突然看到淮水上行驶过来三艘单帆船。
看到这,周直的眉头皱起来了。
……
此时在淮水上,在三条单帆船最中间的一艘。
二十几个恶少年正围着一个穿着皮甲,带赤帻的英武汉子,恶狠狠的看着岸边官道。
在那里,一支由二十辆大车组成的车队正缓慢行进着。
其中一个恶少年,问那英武汉子:
“李魁,这就是咱们要劫的?”
那英武汉子不说话,他边上的一个人就骂了过去:
“不认识字啊,没看到那车队上挂的旗帜?还有,咱们这次不是劫,是要杀光他们。懂吗?”
那个被骂的恶少年有点委屈,因为他真的不认识字。
即便那个车队上高挂的旗帜上写的就是“输”字,他也分不出这字和其他有什么不同。
那恶少年被骂后,甲板上的氛围就有点低。
其中一个想活跃一下,就开了一个话题。他问英武汉子:
“李魁,之前你去京都还没和弟兄们讲讲呢?那京都到底怎么样啊?女人白吗?”
这个时候,这英武的汉子开头了:
“白,不仅是女人白,男丁也白,还香。”
这句话说得一众恶少年自惭形秽,他们互相看了看大伙那黝黑的皮肤,再温着甲板上的鱼腥味,始终无法想象,又白又香是什么样的。
但英武汉子下面的话却打破了众恶少年对遥远京都的幻想:
“但我李通这辈子却再不想去京都了。那里不属于我,只有这淮水才是咱们的根。人没了跟,离死也不远了。”
恶少年们并不知道自家魁为何说这样的话。总之,他自打从京都回来后,就一直操练弟兄们,还总说一些他们不懂的道理。
但这些都不重要,反正魁回来了,咱们又能在淮水上快活了。
于是,三艘船很快就靠了岸。
之后李通率先跳下了甲板,只说了一句话:
“给我全部杀光。”
……
共和三年,二月。天下扰攘,淮北盗起,各率强人,掳掠甚众。一时,江淮输贡阻绝不通。——《汝南英雄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