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孔融?”
在一处遮天帐幕下,张冲坐在马扎上,喝着姜汤,对一个头带进贤冠的壮年士子如是道。
就在不久前,田俊那边系着一熘俘口献给了张冲,言这些都是鲁国相幕府的幕僚,之前从营砦后门逃出去,在道上被田俊带人给俘虏了。
这些士子整体都很年轻,普遍在三十岁左右。这也许和鲁国相陈逸本身就是这个岁数的有很大关系。年轻人到底还是喜欢和他们一样锐意进取的年轻人。
这些人领头的正是鲁国相,陈逸。即便身在令圄,但仍然卓然如玉树。此人听说已经三十多了,但保养的比张冲还要好。张冲今年不过二十二,就已经黝黑如老农,不是其高大雄壮之身材,顾盼间又自有英雄气,还真的比不上这人。
其实张冲也是自己脸皮厚,他那样貌因为常年戎马,下地做活,一副穷苦人样子。哪比得上顶级士大夫娇身养出来的柔雌,那些人为了显白哪个不敷层粉。
而人家陈逸呢?果然不负逸这个名,皎然如月,面上不用敷粉就这么白皙透嫩。再加上,陈逸虽然少受艰苦,但到底还是享受其父辈的荫泽,即便是逃亡的路上都有其父友人周济照顾,锦衣玉食没断过。
陈逸的白嫩很早就有美姿仪而色白的名号。后来他不断周游豪势之家的时候,有人曾经想知道此人到底是不是真白,就在大热天下把他叫来一起吃热气腾腾的片汤,当时陈逸吃的满头大汗,一边用衣袖擦脸上的汗,果然面上没有一点粉,其肤更是白里透红。
张冲望着这个男人都喜欢的男人,默默道:
“知道你们世家大族会玩,但真的不知道你们会玩成这样。你这样还能起家翻身,说自己没卖屁股,谁都不信。”
然后张冲再不敢看这个叫陈逸的,忙看向他边上一人。
陈逸边上就是孔融,也是一个鲁国伟士,此刻站起来估计和他的幕僚何夔差不多高,看来他们孔家的子孙都多少沾了点孔老二的基因啊。
此刻望着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张冲问了上面那句话:
“你就是孔融?”
孔融并没有拿大,只是老实的称是。
张冲对孔融太熟悉了,前世的他自幼熟读历史,好与人辩,小学的时候就“孔融让梨”的故事与人争辩这人是不是虚伪。中学是写作文就喷其为志大才疏,华而不实的典型。前有邀名害死哥哥,后有城破独自逃走,留妻儿做了袁谭的俘虏。后来要不是高中张冲因为家族传统选择了理科,没准他高中还会继续写文章喷孔融。
可以说,在张冲的眼里,孔融就是清流无用之典型印象。
现在有机会见到真人,单看面相是不愧一个孔家子弟,气质雍容博雅,好一个鲁男子。
但下面张冲就要杀人诛心了,他问孔融:
“孔融,你也好大的名头。但我听说当年张俭上门的时候,你家大人都不在,独你在家,然后你就收留了人家。最后事发,你要自投,但你兄却去投桉被杀。后来人人都称颂你,让你有好大的一番名声,但作为代价,你哥哥就这么死了。你后悔过吗?”
孔融一愣,他完全不知道一介贼匪怎么会知道他们士林圈的事情,而且为何还要主动扒这一件事,但愣完后,孔融就面色自若的回道:
“当时是我在家,如果我兄在家,想来他也会收留张元节的。至于我与兄争死,只因官府只拿了兄,不然如何能让兄代死呼?”
张冲暗道这人嘴硬,这孔融的意思就是是张俭上门的,他来,不管谁在家,当时都会选择收留他,那结果自然就是有人死。而他孔融没有怕死,只是当时只拿了他兄,不然他一定以死抵罪。
你别说,像这种大儒,早已经将道理化进自身,永远能自洽。你想通过言语去弄乱他心神,基本不可能。
但张冲就反感这种满身道理,但最后总是别人成了代价的清流。遂恐吓他:
“一会你都要死了,我看你还把这进贤冠戴那么正?听我个劝,把冠脱了,头发也放下,后面吊死的时候,有头发挡着脸,死得也不难看。”
一听要被吊死,孔融眼皮子都在紧,这是个怕死的人,不然也做不出抛妻弃子独自跑路的事来。
但道理在身的孔融还是讥讽道:
“君子死,冠不免。这道理,将军是不会懂的。”
好家伙,就这会了还敢讥讽张冲是小人。这孔融是怕死,但更怕丢了他们孔家人啊。
但突然的啜泣声打断了孔融的肃穆,只见边上的陈逸听到孔融要被吊死,心知自己也难逃一死,终于没忍住,也哭了出来。他哭自己青春正盛,为何这般早就要凋零。
陈逸的哭,直接惹恼了边上的一位老者,他是这群俘虏中年龄最大的。此人正是党人前辈八厨之一的蕃向,蕃嘉景,之前就是他再次毁家纡难,资助陈逸钱粮拉起了队伍。
蕃向是老一辈党人,将义理看的比天都要大。就是国家犯了亲小人、远贤人的事,都要冒死进谏,更何况陈逸这样的老友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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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正因为陈逸是老友陈蕃之子,他就更看不得其人的丑态,他声音苍老,但义正言辞:
“大丈夫立世,死则死矣,何效女子嘤嘤啼啼。你虎父陈太尉,少时就有扫除天下之志,最后捐躯赴难,志气不改。而现在只不过让你一死,就这般丑态,别坠了你父的名声,还不给我收声。”
但不知道是蕃向话里的“女子嘤嘤啼啼”,还是那句“坠了你父的名声”的刺激,反正陈逸不仅没收声,还哭的更大了。
当陈逸哭的时候,孔融并没有呵斥,反偷瞄着坐在马扎上喝着姜汤的张冲,见其并没反感,就故意打了个喷嚏。
但到底淋了暴雨,又受了寒,孔融这喷嚏直接带着一条长长的黄鼻涕飞到了陈逸皎白的脸颊上。
顿时间,全场安静。
停止了哭泣的陈逸不敢置信,但刚才那触感又是那么的真实。最后他颤颤巍巍的举起衣袖,擦拭了脸颊,就见一条腥黄的鼻涕正在袖上,是那么显目扎眼。
随后,一阵比女子还要尖锐的惊吓声划破幕帐。附近几个正打扫战场的泰山军疑惑的看了眼帐幕,又各自忙去了。
帐幕内,陈逸已经连滚带爬的缩到了帐篷一角,用仇恨的眼神看着那孔融。
孔融也觉得尴尬,但看到陈逸的样子,更觉无语。
早就知道汝颍多奇才,但谁知道奇成这样?果然还是不如他们鲁梁沛的俊杰啊。
孔融默默的就把汝颍二郡的又嘲讽了一把。
上首喝着姜汤的张冲看着这出闹剧只觉得无趣。他对一边的蔡确道:
“阿确,弟兄们都喝了姜汤吗?”
如铁兽门神一样站立在张冲身后的蔡确听到这话,下意识看边上的郭祖。郭祖点头,蔡确又腆着肚子,一脸自信:
“渠,都安排好了,熬了六大桶姜汤都发下去了。”
听了这话,张冲笑了笑,然后指着下面跪着一地的鲁男子,揶揄道:
“这些姜都是这些高洁士们辛辛苦苦送来给我们的,怎么能不感谢一下呢?咱青州最是礼仪之邦,现在人孔子的后人就在咱们当面,还风寒了,就更要多送一碗姜汤。你去,给这些人一人一碗姜汤,尤其是那个大个子,你多送一碗,一共两碗请人家喝完。”
蔡确看了一眼张冲,用其久不转动的脑子拼命琢磨渠魁的意思。突然,他明白了,然后喜滋滋的下去安排了。
而听到张冲这话的孔融,低下头,露出了微笑。
“哼,贼寇就是贼寇,虽有小勇,但终究智浅谋短,只稍微一试,就被他试出来了。刚才贼头那番话不过是作吓于他,真要他们死的话,又岂会在意他们风寒不风寒,还会让人来送姜汤?”
望着角落那瑟瑟发抖,被死亡吓得不轻的陈逸,孔融内心哀叹:
“也是名家之子,怎么就这么怕死呢?想其父之德行,海内所瞻。而这犬子一听要死了,竟吓成这副肝颤的样子。如不是深陷令圄,我早就拂衣而去了,无胆犬辈,耻与为伍。”
然后就在帐幕中,除了陈逸压抑住的哭泣声,没人再说一句话。张冲眯着眼睛,端坐马扎上,轻拍着不知名的小调,
其声初不显声,但之后越来越大,最后全帐的人都听到张冲在唱: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哪能容得寄生虫!……”
孔融心一惊,虽然他听不懂什么是劳动者,什么又是寄生虫。但不妨碍他从词语的表面上看出,这多半是在说他们。
这会,蔡确终于提着一桶姜汤进了帐,然后分给众鲁国高士一人一个碗,又舀一勺加了料的姜汤给他们。
孔融只拿鼻一闻,一股马尿味冲鼻而来,他望了望上首自若的张冲,知道这就是最后的羞辱。他眼一闭,一碗下肚。刚要吐,那边蔡确又给他盛了一碗,孔融青着脸,最后到底还是连干了两碗混合姜汤。
其他鲁国高士都惊疑的看着孔融,不理解他怎么这么能忍。
但紧接着,张冲一句话,让孔融强喝的两碗汤都吓得吐了出来。
只听张冲悠悠道:
“这姜汤也喝了,该送各位上路了。不然吊死的时候,流鼻涕的话,也挺难看的。”
“哐当~”
众鲁国高士皆瘫坐地上,尤其是不怕死的孔融,更是涔涔失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