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凌晨时分,滴水成冰,呼啸的北风从脸上刮过,如刀割一般,但呼啸的北风却也成功的掩盖了闯军前进的脚步声。
“慢着点,慢着点,千万不要发出声音!”行进中,王良智不时命令,今夜他没有骑马,和普通士兵一样,都是步行
进入三百步,已经能看见榆林城头的军火之时,带头的那些军士熄灭了手中的灯笼,随后,他们以城头火光为标的,带着身后的人,深一脚浅一脚,急需向前摸索。
其间,咕咕声不断。
进入到两百步,两声的咕咕改成了三声,队伍停止前进,所有人都趴下,只有几个经过挑选的精锐闯兵弓着腰,继续上前,随后改成匍匐潜行,就这样,他们一步一步的潜到了城下一百步,悄悄往城头张望,借着城头的火把光亮,他们发现城头一切如常,守军好像并没有加大防备。
确定情况之后,其中一人即返回报信。
得到这个好消息,无论是后方的刘芳亮牛金星顾君恩,还是作为前线主将的王良智,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们就是等待,等待东方第一丝的光亮。
“距离天亮,约莫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牛金星掐算时间,原本这是宋献策所擅长,但现在宋献策现在受了惊吓,连日卧床,牛金星只能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了,幸亏判断时间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技艺,如果是算命打卦,那他就真不会了。
一炷香,并不长,很快就到。
所有人,从牛金星顾君恩包括马世耀在内,几个闯营文武都紧张眺望东方的天际,但是有曙光,东方出现光亮,十步之内可以视人,那他们就可以发出信号,王良智下达命令,那些匍匐隐藏的军士立刻就会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过两百步步,将背负的土石投入到壕沟之中。一万人,一万土石,也许瞬间就能填平城前的壕沟,哪怕做不到全部,只是掩埋一半,也能对接下来的大举攻城奠定一个良好的基础。
这其中的难点不在投掷,而是如何快速通过这两百步,在城头守军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之前,一万人就已经全部冲到了壕沟前。
刘芳亮却不看东方,他目光始终盯着榆林城头---虽然他根本看不到榆林城头的情况,暗夜漆黑,只有几盏稀松的军火,证明榆林城头的所在,但他还是要紧盯着那里,不是紧张,而是一种说不出的警惕。
焦急等待中,那几个潜伏在城下的精锐军士忽然回报,说城头火把摇动,人影重重,忽然增加了许多的兵马……
听到报,顾君恩牛金星马世耀都是脸色大变,三人倏的看向刘芳亮。
不等刘芳亮说话,就看见榆林城头忽然冒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隐隐有呼喊,却是几十支火箭从城头射了下来……
……
榆林。
审完那名俘虏之后,尤振武小憩了一会,在这之前,他对城外不明的局势一直十分忧心,但审完俘虏之后,他忽然就平静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大约是因为他已经能确定,闯军一定会在凌晨突袭,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既然大战已经就在面前,紧张也是无用,倒不如好好休息。
寅时中(凌晨五点),尤振武被翟去病唤醒,他戴上铁盔,披上大氅,快步来到城头。
遵照他的命令,各营主力此时正在陆续上城,寒夜凌晨,气温极低,人呼出的白气瞬间就变成了霜,但榆林军的士气却是正高,将士各持兵器,依次上城,詹帽红缨之下,是一张张被寒夜冷风吹的发青的脸,但除了队官的催促,急促的脚步声和铠甲沉沉的响动,再无其他声音。
内城城墙下,助战的义兵也已经列队集合,正在做战前的动员准备。
“刘参戎,可有动静?”尤振武问今夜值守的刘廷杰。
刘廷杰回:“尚无。”
尤振武大步到墙垛边,看城外的黑暗和闯军大营中那星星点点的军火,又侧耳仔细静听---除了城头火把的噼啪声和城外隐隐的北风呼啸,再无其他的声音。
乍看起来,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夜,但就眼下的情势看,却又是极不正常。
尤振武最后把目光落在城前百十步的距离,说道:“欲盖弥彰。传我的令,城前一百步,放火箭!”
“是!”
立刻,火光闪动,嗖嗖嗖,几十支火箭分别从城头不同的地方,前后不一的射了下去。
借着火箭在空中划过的光亮,城上的榆林军都睁大了眼睛,仔细的观望,想知道城前的黑暗中是否有隐藏的敌人?
“噗噗噗噗!”
火箭在城前百步左右的距离坠地,余火继续在箭杆上燃烧,直到燃烧殆尽。
一连射了几十支火箭,从东到西,贯通整个南城,但并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
暗夜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不知道是因为距离远,敌人隐藏的深,他们看不见,还是因为真的没有敌人?老石用长弓射了一支火箭,直射了一百五十步,但依然没有发现异常。
火箭燃尽,城下复归于黑寂。
众人都看向尤振武,等他下一步命令。
铁盔棉甲,面色肃然的尤振武不说话,只是望着城外黑漆的夜色,感受着凛冽的寒风,再次倾听寒风送来的每一丝声响----在这种几乎能把人冻僵的寒夜里,想要在城外原野里长时间的潜伏,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他是李自成,或者是刘芳亮,一定会在天色将亮未亮之前,将队伍悄悄潜伏在城下的黑暗中,等到天色微亮,但隐约看到壕沟时,立刻发动,将土石全部投入壕沟之中。
也就是说,现在是发现的最佳时机,如果稍加迟疑,等到天色渐亮,敌人背着土石跳起来,那就来不及了。
尤振武霍然转身,对刘廷杰道:“参戎,给刘廷夔连元王永春三人发令,让他们冲着城下两百步左右,各放两炮!”
对尤振武的命令,刘廷杰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大声:“是!”急急令人去传令。
李承芳笑道:“总镇好计!”
翟去病和张禄也都明白了,翟去病拍手笑道:“大炮轰身,粉身碎骨,看贼子们还能藏的住吗?”
作为秀才炮手,刘廷夔三人这些天连续操炮,对各项技术的掌握,日渐纯熟,尤振武暂时任命他们为炮兵百总,各带三十个炮兵,管着五到六门炮,今日凌晨之战,他们得了命令,早早就来到城头,寒夜凌晨,他们和普通炮手一样,守在大炮边,搓手取暖,感受投笔从戎必须经历的辛苦,以及站身城头,杀贼报国,保卫乡土的那种责任。
得到尤振武的命令后,三人下令装填,使用新铸的三门红夷小炮,对着城外两百步的距离,连续两发轰击。
“轰轰~~”
三门小炮,一共打了六发。
暗夜里,三门红夷小炮发生的轰鸣,惊天动地,一下就将所有黑寂全部打破了。
……
闯军大营。
李自成的中军大帐。
帐外,甲士林立,帐内,灯烛明亮,大帐四角各放置有一个鎏金的炭盆,木炭烧的炙热,烘的大帐温暖如春---
帐中的洋洋暖意和帐外的寒夜朔风,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李自成的睡眠一向很少,每天一个时辰就能睡醒,如果是战时,甚至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他也没有问题,今日大战,他早早就醒了,詹帽箭衣,腰悬宝剑,一如往常的站在地图前,听取中军的汇报,听到刘芳亮在前指挥,各营已经在用饭,王良智部的一万人已经顺利潜到了榆林城前,而榆林城头丝毫没有反应之后,他欣慰点头,亲兵取过大氅,他正准备披了,亲自到营前查看之时,耳朵里忽然听到了轰的一声。
李自成脸色骤然一变,推开身边的侍卫,大步奔向帐外。
帐门一掀起,冷风就扑面而来,冻的李自成打了一个寒颤,身后侍卫在喊:“闯王,大氅!”捧着大氅从后面追了上来,但李自成却顾不上理他,又向前奔了几步,转过被高大中军帐遮挡的死角,来到一处空地,面色严肃的望着北面的榆林城……
同一时间,刘芳亮牛金星和顾君恩也听到了炮声。
“不好!”
顾君恩脸色不禁一变,他意识到,己方的行动一定是要暴露了。刚才城头射下的火箭就已经让他心生不妙,但还好离得远,没有被城头榆林军发现,但火炮射程超过两百步,如果一炮轰在潜伏的士兵中间,血肉横飞之中,没有人能忍住恐惧,惊慌大叫,甚至转身而逃都是可以想象的,如此情况下,必然会被城头发现。
牛金星微微呆了一下,跺脚:“可惜,只差一点天就亮了!”
刘芳亮脸色也发青,但并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榆林城头的军火。
“总镇……”顾君恩叫。
刘方亮猛地抬起右手,声音里尽是杀伐,喝道:“不要说,先看王良智如何处置!”
顾君恩脸色微白,他心里清楚的知道,现在撤回王良智,就等于是放弃了先机,但如果不撤,在城头火炮乱轰之下,那些夜间不能视物,极度雀盲眼的士兵,在恐慌之下,极有可能会相互踩踏,继而发生混乱,那一切的计划,仍然会泡汤----他不相信王良智能控住局面。
当然了,如果是意志坚强的铁军,任凭城头轰炸,血肉横飞,也能匍匐不动的话,那他们依然可以继续隐藏。
但闯营没有这样的兵。
“大帅,王良智怕是坚持不住啊。”虽然刘方亮不让说,但顾君恩还是说了。
刘方亮咬牙盯着城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
顾君恩忽然醒悟,是啊,如果刘方亮下令撤回,王良智毫无责任,但王良智如果是无令自撤,那责任就大了,接下来,刘方亮令他戴罪立功,天亮后推着盾车去填沟,王良智无话可说,如果最后填不成,刘方亮动用军法,连闯王都不能为他求情。
当然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刘方亮对王良智依然抱有期望,希望王良智能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