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怎么说?”虽然对明末吏治的腐败,对官商勾结,豪强军头越来越难以约束的乱象,有所预料,但左光先入狱之后,却依然能够幕后指使,先威逼张用翻供,在于半途之中杀人灭口的巨大能量,以及官场运作的能力,还是让尤振武惊讶。
毕竟他尤家也不是小门小户。
“二公子说,暂时观望,如果陕西按察使衙门不能公正处置,那就到京师告诉!”尤荣成道。
尤振武听罢默然,如果孙传庭不能在河南击败李自成,去京师也是没用了……
另外,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左光先的翻案,而是左家是否还会继续破坏中卫所的建设?
不管会不会,都必须加强小心了……
……
连续几日,将火器厂的生产安排妥当之后,尤振武决定先返回榆林,二叔和荣叔则继续留在西安,一来等待左案审理的结果;二来留下二叔尤见田,可以压制火器厂主事赵彦亨,令其不敢擅自更改尤振武定下的生产任务。最后,请二叔多多拜访各级官员,为火器厂争取经费,以免更好更快的完成孙督师交下的任务。
临行前,尤振武再一次递上名帖,请见布政使陆之琪。
这一次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陆之琪以今日公务繁忙为由,令他改日再来。
站在“陕西布政使署”前,尤振武面色凝重,一分钱难死英雄汉,个人也就罢了,想不到堂堂的西安火器厂,拿着孙传庭的军令,居然也无法从布政使衙门讨来钱粮……
陆之琪不怕孙传庭治罪吗?怕也不怕,因为府库确实是空空如也,而且陕西的田赋都已经是收到后年了,今年和明年都收无可收,筹集钱粮确实是不易,从这一点上来说,孙传庭无法降罪于他,但陕西毕竟是一省之地,除了田赋之外,还有其他的财税进项,如果陆之琪全力支持,多方筹措,给火器厂凑出一部分的钱粮,也并非是做不到。
尤振武心中忧虑,目光忍不住看向了东面潼关的方向。
史载,孙传庭八月初一出西安,八月初六统率主力出潼关,今日已经是初六,想必孙督师的大军,已经是出关了吧?
父亲在南阳战事如何,可否已经收到了他的信?
……
八月初六。
潼关。
无边无际的营帐就扎在潼关前面的原野上,清晨时分,旌旗招展,刀枪如林,中军大营处,那一杆五尺长、镶着白绫火焰形的边、旗杆上杏黄缨子的中军大纛高高飘扬,异常醒目,隐约的露出上面的九个大字:领兵部尚书督师三边孙。
“督师升帐了~~”
“督师升帐了~~”
传呼声忽然响起,一声声渐传渐远。
随即,“砰砰砰”三声炸雷一般的炮响,紧接着,“咚咚咚咚~~”沉闷的鼓声敲了起来。
听到炮声和鼓声,各营总兵和副总兵急忙披挂整齐,钻出各地的营帐,往中军大帐急奔。
---三通鼓不到,轻者军棍,重则斩首,谁也不敢怠慢。
辕门处,两行一共二十四个甲士持枪而立,如甬道一般,空出中间的一条道路,各个总兵副将在辕门处下马,解下腰间的佩刀,交给侍从,等待鼓声结束。
咚咚咚咚~~
三通鼓罢,鼓声骤然停止。
大营一片肃静,风吹过,只有大旗翻卷的声音。
所有总兵和副总兵,连着陕西巡抚冯师孔以及一众文官全部到齐。
大帐内,孙传庭脸色肃然,身穿绯色的二品文官仙鹤补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帽,从后帐缓步转出,在帅案后边坐下,两个年轻有威仪的执事官捧着御赐的尚方宝剑和督师大印侍立两旁,众幕僚也分列两旁肃立侍候,这其中,右首第一位正是乔元柱。
中军官进到帐中,大声禀报,孙传庭微微点头,以示准许,随即,中军官转身出帐,大声传呼:“升帐~~”
辕门处,各个总兵副将应声如雷,随即在陕西巡抚冯师孔的带领下,分两行鱼贯而人。进到帐中,依次向孙传庭行了报名大礼,躬身肃立,恭候训示。
冯师孔身为巡抚,在孙传庭右首坐下,总兵副将们则都是顶盔掼甲,肃然而立。
孙传庭目光一扫,开始发布军令。
----去年十月,秦军和李自成在柿园有过一场激战,秦军先胜后败,教训多多,根据此战中暴露的问题,孙传庭做了针对性的调整整顿,首先他已经意识到了,经过这些年,李自成已经不是以前的“流寇”之态了,某种意义上,李自成已具备了和官军打大仗、硬仗的实力。因此在这一年里,孙传庭大力筹饷,全力募兵、练兵,而且鉴于柿园之役中士卒的无组织无纪律,军令得不到执行的状况,他大规模起用过去的旧部,又提拔白广恩为火车营总兵,勤加操练,为的就是早日练出精兵,和李自成决战。
五月,李自成派兵攻打郧阳,孙传庭派高杰往救,和郧阳巡抚高斗枢一起击退了李自成,取得了小胜,磨炼了兵马。
前些日,为了大军出征开路和试探李自成的兵力部署,孙传庭令参将董学礼、游击尤见龙这两个勇将,先行出潼关,往商洛试探,为的还是总体的谋划。
现在,大军出潼关,孙传庭连日连夜的思索,和诸位总兵副将,以及幕僚们商议,最后定下了出战之策。
----大军兵分两路,陕西巡抚冯师孔督帅陕西标营、甘肃总兵马爌和四川总兵秦翼明的兵马,出商洛,进军河南南阳,以为大军的偏师和犄角;孙传庭自领主力大军,往洛阳进取,其中,固原总兵牛成虎为前锋,榆林总兵王定策应,总兵高杰为中军,跟随在孙传庭身边,白广恩、郑嘉栋、赵华枝等部,俱“督师进讨”;宁夏总兵官抚民为后军。
此外,孙传庭檄令湖广的左良玉兵发河南汝宁,郧阳巡抚高斗枢亦兵出郧阳,牵制李自成。
如此,等于是四路大军齐出,加上河南的陈永福部,官军总兵力将近十五万。在孙传庭看来,只要众将齐心协力,严格军令,粮草供应不断,击溃李自成,克复河南和襄阳,是有相当把握的。
“牛成虎听令!”
“高杰听令!”
“白广恩听令!”
孙传庭大声下达命令,他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大帐里面回荡,每一个听到领到命令的总兵,都是大声呼应,战意十足。
旁边里,孙传庭的首席幕僚乔元柱却是面色沉思,他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临出西安之前,那个小小千户,但却已经显露少年英才的尤振武的那番话……
……
西安。
世事难料,前途难测,即便是一个穿越者,具有某些先知,在这个天崩地裂的大时代里,也会产生迷茫。
---四品的指挥佥事,西安火器厂的副使,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但尤振武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对未来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多少的把握,只能是竭尽全力。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安排了火器厂的事情,将西安事务拜托给二叔,又向赵彦亨告了假,约定一个月后返回,并领了十根铳管,准备带回榆林,进行组装尝试之后,尤振武带着翟去病薛金川连同四个护卫,返回榆林,剩下的几个护卫和荣叔都留在西安,以为二叔的臂助。
临行前,尤见田详细叮嘱,路上一定要小心,天亮赶路,日落不行,一定要在县城住宿,绝不可为了赶路而住宿在小村小地,甚至是荒郊野岭。
“世道不太平,你们一行七人,一定要小心。”
“侄儿谨记。”
尤振武点头记了。
……
“哥,你看那是谁~”
西安虽然是巨城,但一共只有四座城门,分别是长乐门(东门),永宁门(南门),安定门(西门),安远门(北门)。
入城的时候,尤振武走的是北门,这一次离开,走的是西门。
西门曰“安定门”,本是唐皇城西面中门,唐末韩建缩建新城时被保留下来。明代扩建城墙时位置略向南移。
所谓的“安定”,暗意西部边疆安泰康定。
就在西门口,一老一少正在翘首等待,翟去病眼尖,远远的就看见了。
尤振武抬头看,发现老的是李府管家赵庆,少的则是一个年轻瘦弱的小婢女。
等到近了,那小婢女快步而来,到了尤振武马前就拜。
却是韩素宁。
尤振武救了她,但身边都是一干大汉。加上返回榆林,他们都是要骑马快行,往来一千里,路途辛苦,韩素宁一个小女孩,肯定是承受不住,于是尤振武便询问李文英,可否收留韩素宁?
李文英欣然答应。
起初,韩素宁并不同意,坚决要跟尤振武回榆林,直到翟去病说,他们很快就会返回西安时,她才勉强同意。
今日拜别,不止她自己,也是代表李文英来送行。
尤振武下马扶起,然后和赵庆说话。
作为李府的管家,赵庆不止是打理李宅内外的事情,也是李赫然的代理,知晓许多的事情,他压着声音,向尤振武禀报:“据说,载着左光先的囚车,已经到三原了,再有三日就可以到西安,公子要不再等三日?”
---左光先到了西安,按察使黄纲必然会提审他,而作为案件的直接受害者和当事人,尤振武肯定是要出堂的,就像他在榆林出堂一样,如果尤振武返回榆林,往来奔波,案子怕就要耽搁,加上张用以死,左光先有可能会轻松脱罪。
尤振武轻轻摇头。
---比起给左光先定罪,练兵和造铳的事情更为急切,在西安这些日子,他时时挂念长乐堡的练兵和造铳,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回去,因此他一天也不能等了。
赵庆也不多说,取出一个盒子呈上:“这是我家老爷送给尤老总镇的,还请公子转交。”
尤振武双手接过,发现还挺沉。
……
街边的酒楼上,一个窈窕的身影正静静看着城门口的尤振武,透过罩在脸上的黑纱,清楚看到,她双目眨也不眨,脸上似乎还有红晕,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幸福的事……
……
“公子一路顺风~~”
在韩素宁和赵庆的目送中,尤振武一行人出了西安的西门。
刚出门不久,翟去病就好奇的问:“哥,你说盒子里面是什么呀?会不会是银子?”
“不知道。”尤振武道。
“那打开看看如何?”翟去病实在是好奇,不知道李赫然会送什么给表爷爷?
尤振武摇头:“那怎么行?老实带着吧。”
翟去病叹口气,抱着盒子摇了几下,说道:“不像是银子,倒像是两个铁球,咣里咣啷的。”
……
尤振武和翟去病一路走,一路闲聊,等出了西安城三里,官道上的行人车马渐渐稀疏的时候,尤振武一声令下,众人策马扬鞭,加快速度,马蹄踏起尘土,沿着官道疾驰而去。
这中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戴着大斗笠,看不到面目的骑士,始终跟在他们身后……
……
出了西安府,多半天的时间到咸阳,随后就是泾阳。
在西安火器厂之时,面对火器厂一些粗笨重,完全依靠人力的器械时,尤振武总是会想到王徵,如果有王徵这样的大师,在全天下授课推广“机械学”,传播科学,或许火器厂会是另一个样子。
所以这一次一定要见到王徵,并且想法设法请他到榆林讲课。
……
泾阳县鲁桥镇尖担堡。
一个儒生已经在道边等候多时了,当尤振武翟去病一行人出现时,他立刻迎了上去,拱手笑:“少千户,你们可算是到了。”
正是刘廷夔。
尤振武急忙下马,步行走上去,也拱手笑:“右宾兄久等了。”
刘廷夔笑:“听说少千户已经荣升指挥佥事,且为少千户贺。”
“不敢。葵心先生可回来了?”
“回来了,这会正在教堂呢,这些天我没少和他说你的事,他听了十分惊奇,也正想要见你呢。”刘廷夔道。
尤振武心中一喜,问道:“葵心先生身体可好?可愿意到其他地方讲学?”
“身子骨还可以,但到外地讲学,怕是难。”刘廷夔摇头。
尤振武微微点头。
翟去病却笑道:“那也难说,说不定葵心先生见了我表哥,就会改变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