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重天,静室——
若早知今日,他或许不该动情,不该放纵自己越陷越深……
更不该让对方明了他的心意,给予他回应后,便彻底放任了贪心,妄图和她长长久久了。
明明他比谁都更清楚,在他身上,仙神的职责胜过一切,这天地的安稳,世间的生灵,于他这里,永远是第一位。
而为了护佑住这些……仙神之位,一者之生死,他全不会有分毫吝惜。
可他不会负天地,便也许注定要辜负她了。
于这一瞬间,夙邈竟忽而有些庆幸,自己对逐凰,即便是许出承诺,却也只是对她说——
说“活一日,便一日相守,一日相爱”,这般从不言及天长地久的混账话了。
若从未有过热忱的期待,也没有信笃的承诺,那待到他当真有陨落之时的那刻,她或许……便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夙邈强迫自己这般想着,他的目光垂落在沈逐凰的身上,将她纤瘦的身形尽收眼底。
他知她心性总是最坚定的,同她纤弱外表全然相反的坚定,行事更是果决坚毅,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强大心性。
她也从不是什么,需要被人护佑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挡遮在羽翼之下的懵懂雏鸟……
而是可以凭借着手中之剑,斩除一切邪障灾厄,自在于天地间的求道者。
逐凰很强,这一点,夙邈一直都很清楚。
如果不是天道有缺,错乱的天命又彻底扭曲了她的前生。
为她设局将她视为棋子的,又是强大到曾经是为整个九重天域,一切族类,凡求道者俱涵盖其中,仍为其中最强的逆簌……
那以逐凰之天资心性,她这一生,根本无需同他有任何交集。
只她自己,便可沿着自身所求之物的所在,一路坚定,无畏而行。
纵使最终,或许无法求得绝对的圆满,但回顾她这一生,也一定会是光辉灿烂,无怨无悔的一生。
所以其实……她根本不需要他的。
反而是他和天道,亏欠了她,也亏欠了太多人。
若不是他的失察和天道的缺失,她根本不会落至前生那样的境地,也不会遭受那样多的屈辱和苦厄……
更不会如现在这般,同他相知相许,情丝绕缠,有了两心相结的深浓情谊。
所以即便从没有他,她原本也是可以过得很好的。
可就算是这样,就算如此……
他也多想,多想能永远伴在她身边,守着她,陪着她,看她追逐心中最爱的剑道,看她一步步,修至更高的境界。
与她观日升月落,共朝朝暮暮。
可这些……也许都要成为他永远的奢求了。
其实在最初,知晓灭世之劫将临之时,夙邈并没有如现在这般,将所有事,都往最无望的境地去想。
他也没生出如此刻这般,繁杂难言,似蛛网又似千结,难散难解也难消的心绪。
只是和天道,在神渊对话过后,夙邈已经明白——
这世间,没有常繁不落的林木,也没有常开不败的花朵,更没有常荣不衰的生灵。
即便是受天地之厚爱如仙神,也终究会有应天劫而陨之时。
而这陨落的命劫,还是曾经让他们降生于世的存在,亲自赐下。
当初有他们的存在,是为了让天地安稳,之后让他们一一消陨,也是为了让天地安稳。
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这世间兴衰荣枯,不过如此。
至于他夙邈,之所以还能作为这世间的最后一位仙神,存留于世——
这也只是因为,在大道无情之下,又留存下的那一分有情罢了。
不,或者不该用有情来形容,而该用“情分”这二字才对。
只是这情分,却不是因他夙邈而起。
而是在他之前的十一位仙神,用自己的一切换来的。
他们身在仙神之位,怀爱世之心,视天下安稳、生灵和乐为己任,无一日一息行差踏错,更从未有一时一瞬,将个人私欲放于天下之先。
所以,他们当得起仙神之名,纵使应劫而陨,也只是天命使然,而非他们自身有什么错处。
若有,也是这天地法则逐渐周全的世间,不再需要这么多位实力强大的仙神,同时存在的缘故。
可回想最初,这份强大又是由谁亲自施予的呢?
所以他们无错,也无愧于曾受他们启智,又蒙他们庇佑的生灵,更无愧于给予他们存在,又亲手将这份存在收回的天地。
而他夙邈的幸存,便是天地给从未有错的前十一位仙神,留得的最后一线宽宥和仁慈。
可他又何德何能,受他们庇佑至此?
在前十位仙神,相继应劫陨落,留他一人长居九重天,经千载岁月,风霜变换,那些寂静到只闻得他一人之声的时日,只让他觉得漫长而孤寂。
但现在想来,夙邈只觉得痛心。
那些他曾经觉得,贫乏而又重复,单调又无聊,让他心中逐渐只剩一片荒芜的岁月,却是以这样沉重的代价换来的。
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怎么能……怎么能蒙昧到这种地步?
————
“夙邈。”沈逐凰不知何时,已经从圆桌旁起身,走至了夙邈身前。
没得到夙邈的回应,但她却还是主动地伸出了手,同夙邈的双手相握。
沈逐凰抬眸,目光柔和地落在夙邈于这一刻,竟像是藏了许多极深沉的痛楚,在其中的双眸。
“我们之前约定过的,如果有很重要的事,不能再对对方隐瞒。”
“让你情绪这么低落,对我而言,便已经是你需要讲给我听的,很重要的事了。”
沈逐凰声线清冷,落至耳边,却又带着她独有的温柔。
夙邈定了定心神,回握住她的手,垂眸看她。
“你之前想得不错,这一切确实和逆簌有关。”
“伤害你的人,伤害你师姐和师兄们的人,偷天道权柄,恣意篡改你们的命数,满足自身私欲,妄图成神的人。”
“以及,在天劫中害死那么多修士,将他们自身气运和功德,皆收为己用的,都是逆簌。”
“四千年前,便该陨身于劫雷中的逆簌。”
夙邈每说一句,沈逐凰的神色便肃沉一分,这份肃沉很快转变为肃杀,透着股冰雪覆没琼楼的凛冽。
夙邈看出她心中恨意,回握在她双手上的力道,稍重了一分。
这份力道将沈逐凰,原本已经陷入残酷回忆中的注意力,又重新拉回。
“阿邈?”
“逐凰,我要和你细说的,不是这个。”
沈逐凰眼眸微微睁大,澄明一片的眸底,一点疑惑之色的蕴现,都显得极为的鲜明。
夙邈心中喟叹一声,俯身下去,额头同她亲密无间地相依。
沈逐凰有些茫然,刚欲开口询问,便觉以她和夙邈为中心,四面骤然升起呈现出圆球状的金色屏障来,将她和夙邈围护在其中。
屏障已经升起,但夙邈却并没有退开。
他的额头依旧和她的亲密相依,没再握着她的那双手,也转而随他手臂抬起,环抱住了她的腰身。
即便夙邈没有启唇,可她却还是在脑海中,清晰听到了他的传音。
“逆簌已经汲取了天道大部分的力量,也融合天地规则于自身,他就像你在寂琛岭,遇见的由人为拼接而成的怪物一般。”
“虽想起它的构成,你会觉得荒诞不可信,但它却又真真实实的,出现在你眼前了。”
“逆簌便是如此,以凡修之躯,夺天地之运成神,对现在的他而言——已经不再是一件痴心妄想之事,而是即将发生的未来。”
“所以,在天地命盘的预言中,他会是引动九重天域,灭世之劫降临的存在。”
“而我,作为仙神,会竭尽所有,不惜一切地阻止他。”
夙邈说到这里,口吻虽平静,但沈逐凰能清晰听出,这平静之下的坚定,和一种让她直觉有些不祥的决意。
沈逐凰眼睫一颤,放在夙邈后腰上的手指收紧:“我相信你会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