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重天,天尽头——
夙邈想,也许,他该建一个宗门了。
一个有些独特的,只有弟子,没有师尊,更无前辈长老的宗门。
这个想法虽来得突然,但真正做起来,也远比预想中的要容易些。
断虹宗这个名字,并非是夙邈,或者是商玺、晏颂之取得。
而是一位,与上古陨神——潋融,有旧之人。
他所创立的宗门。
名字,也便自然是,这人所起。
说来残酷,凡人纵使刻苦修行,修得千年,万年长生。
可这些,同仙神那,堪与天地同寿的无尽岁月相比,依旧显得,短暂若朝夕。
可人心动之时,明知朝夕,也贪欢愉。
痴缠起来,更是只知相思,不觉情苦。
潋融喜欢热闹,他便为她建了一个宗门。
招揽修士,广收弟子。
潋融想要体验下,寻常修士的生活。
全宗便都知道,宗主收了位行迹不定的女弟子。
潋融想去,自己一直以来,守护着的凡人界一游。
他便自封修为,带着潋融隐姓埋名,居于乡野市井间,长住半年,体验凡俗界百态。
两人之间,明明潋融才是仙神,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可反倒是,潋融的每一个愿望,都被这凡人修士,一一实现。
仙神,从生于世间的那一刻起,就学会了爱世怜世,和与其生命等长的奉献与守护。
潋融也是如此。
但也同别的仙神一样,她没尝过被爱。
更不知,被旁人心甘情愿,奉献所爱,守护珍惜的滋味。
所以,动心时,只以为是在意。
难过时,只以为是因,与他久别暂离。
她看不懂他眼底,因她燃起的灼烈情火。
也不知她不在时,他日复一日,不眠不休,刻苦修行的无望追逐。
更不知晓,他多少次欲言还休,是一句又一句,才至唇边,又生生咽下的爱语。
仙神的生命很长,很长很长。
她可以有天长地久的时间去明白。
他可以用天长地久的时间,让她明白。
本来是这样的。
如果神明不会陨落的话,那本来该是这样的。
可是神明会陨落。
上古十二仙神,潋融,是第三个感知到,自身神陨之日,将至的仙神。
她平静地和每一位仙神道别。
而后,直到她陨落之时,都再无一位仙神,得知她的半点音信。
还是很久以后,夙邈才知道。
潋融在神陨之日,到来的前一天。
她隐没身形,看着那位断虹宗的宗主,练了整整一日的剑。
又在感知到,终末将临前,用最后一道法术,封锁了那位宗主的记忆。
她本是想,将对方有关于她的记忆,直接抹消抽离的。
可不知为何,临到下手时……她没能做到。
潋融走了,与她有关的这位凡人修士,也再不会被其他仙神提起。
他被彻彻底底地忘记。
随潋融的陨落一起。
————
十二仙神共存于世的记忆,哪怕是夙邈这个亲历者,都不会刻意地去想起。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把覆满尘灰,锈迹斑驳的锁。
即使开启锁的这柄钥匙,保存得再好,再怎么崭新如初。
也派不上什么用处了。
因而,夙邈在想起,他需要建一个宗门时。
第一时间,并没有想到这个,同仙神也算有些旧缘的断虹宗。
他只是,在某一日,随意掐算了一个,适合建宗门的方位。
再循着掐算出的结果找过去,便看到了“断虹宗”这三个字。
往事忽袭上心头,叫人如此猝不及防。
可他夙邈,到底只是这段往事的旁观者,也便没什么纠结的心绪。
既然来了,也遇见了。
他便坦然地踏入其中。
没有受到一丝阻碍。
这个宗门,似乎根本就没有设置什么,护宗大阵。
就这样对着外界,坦露无疑。
夙邈微微蹙眉,为这个极明显的异常。
也为宗门内部的过度安静。
太静了,这里完全不像是一个宗门。
步入其中,竟没有听到一丝人声。
也感受不到一分,属于凡人修士的气息。
若不是映入眼帘的景致,还算秀美端丽。
入眼的建筑,也算宏伟大气,瞧着也无什么陈旧模样。
反而有种经雨洗过的净意。
夙邈都要以为,这宗门是什么,久无人烟的荒颓之地了。
但等到他,走至宗门深处,一处布满剑痕的苍山下。
看到盘腿坐于半山腰,那个老态龙钟的孱弱身影后。
夙邈方才知道,这宗门,虽有一人总在打理着,算不得什么荒颓。
但也确实称得上,是久无人烟了。
从潋融陨落后,有多久呢,百年,千年,万年?
好像没有那么久。
活得太长,总会模糊掉一些记忆。
尤其是一些,不够愉快的记忆。
所以夙邈都没有想到,他居然还能看到这个人。
在潋融陨落后的这么久,这个他们这些仙神,当时都以为会先潋融一步,离去的人。
却依旧活于这个世上。
他活得这样长,老得也不成样子。
完全没有当年,一剑动九霄,湛然若神的仙君模样。
凡人好像都是这个样子的。
即使是实力强盛的修士,若无修为支撑,也总是要遵循,生老病死这样的生死定律的。
不像经天地蕴养出的仙神,即使是陨落之时,也是神力最盛时的模样。
所以,凡人会老,修士也会老。
无法登仙的修士,就会老,也会死。
会在寿数将至时,修为一点点的溃散,人也一点点的变老。
说是一点点,但这个过程,其实至多也就是五六日。
很快的,五六日,对人而言,都是如此。
更莫说是,对也曾拥有过,千年时光的修士而言。
寥寥数日,走尽一个,寻常凡人需经一生的演变。
这对于,太习惯于自身强大的修士而言——
谁又能说,不是一种悲哀的残酷呢?
所以,修士一旦察觉到,自己的寿数将尽时。
他们往往会做出一些,与理智相悖,极尽疯狂的行为。
夙邈处理过不少这样的存在。
也见过太多,因为寿命将至,全然变了一副模样的修士。
像眼前这个,这样平和的,倒真是罕有的存在了。
尤其是,对方曾那样强大过。
夙邈想,也许这就是,对方能在潋融心里,留下印记的原因。
他总是与旁人,显得不同。
在他这样的旁观者眼中,都是如此。
那就更不必说,对方在潋融眼中了。
一定会是更不同的存在。
才会让潋融,在神陨之日到来前,还特意去见了他。
也唯独去见了他。
只是,夙邈又忍不住地想——
若是潋融,能见得这位宗主,如今的模样。
光看模样的话,可还能认得出对方?
但这些同他,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作为潋融的旧友,他能为她唯一挂念过的凡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也许便是上前,问询一下这人。
离世之前,可还有什么最后的心愿。
若有,他便替他达成。
以潋融的名义。
可夙邈没想到的是,他与对方之间,会是对方先开的口。
那人说:【我好像……一直在找着什么】
【从很久前,我练完剑,突然便想到——】
【我在因为什么,而练剑呢?】
【是为了变强吗?好像是的】
【谁练剑不是为了变强呢?】
他笑了一声,那样老迈的一张脸上,却在某一个瞬间,生出了孩童般的迷茫。
【可我好像,又不只是为了变强】
【在我的书房里,有一堆延年益寿的法子】
【那时的我,明明按修为,还有数千年可活】
【可我居然就已经这么怕死】
【这一点也不像一个剑修】
【更让我想不通的是——】
【我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会有这些法子了】
夙邈的眉心微跳,隐约间,似是明白了什么。
却又好像是雾里观花,朦朦胧胧,看见了也觉得不太真切。
他生为仙神,对于凡人情绪的变化,到底是不太了解的。
但夙邈,能看清楚的——
是对方那张,即使满布褶皱,也并不显得难看的面容上。
于一瞬间,便褪却如潮水的,孩童般的茫然感。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被海潮裹挟上岸。
又在退潮之时,被遗忘在岸上的空茫神情。
他就以这种,被什么极重要的存在,抛弃了一般的神情。
望着空落落的前方,近乎自言自语地道。
【我想,我一定是忘了什么】
说这话时,这人语气的坚定程度,同他面上展露出来的神情,截然不同。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夙邈问出了,从他来到这苍山下的第一句话。
那人并不介意夙邈的突然发问,听到夙邈说话时,眼睛都亮了一瞬。
这时候,神情又像是孩童了。
眼睛很亮,晃着执着的光。
【我会为每一条河流,每一处湖畔,甚至是江和海驻留】
【只要有水的地方,我总会停下来看一看】
【尤其是,有光也有水的时候】
【日光倾落下来,湖面随风轻荡,水面泛起潋滟的波光】
【我会忍不住地看很久】
【而这种时候,我的这里,好像就不那么空了】
夙邈顺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便见对方正指着的地方,是他自己的心口。
说不出此刻,听着这些,是何种感受。
但夙邈也许有些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为水驻留。
潋融,最喜欢的就是水。
说起自己的名字时,也总要提一句,是水波潋滟时的“潋”。
如果她也将这话,原原本本的,曾说给过,眼前这个人听。
那对方为水驻足,似乎也不是一件,多让人意外的事。
可他的记忆,明明被潋融,亲手封锁了。
不是吗?
这些,又为什么,还会印刻在他的行迹里?
夙邈不明白。
也许即使是潋融,还在这个世上,听到都会觉得不明白。
毕竟,她是真的以为,封锁了对方的记忆,就能让对方的生活,彻底回到正轨。
和她没有任何交集的正轨。
但很明显,情况和他们所想的,都不一样。
出了很大的差错。
而这个出了很大差错的人,依旧在喃喃道。
【每隔三年,我总会觉得,我应是有一个约要赴的】
【可我想不起,要赴的是什么约】
【赴谁的约,又去哪里赴约】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要赴约】
【可又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无论去问谁,和我多熟悉的人,向他们提及问起】
【都只对我说,不知道,有吗?】
【你是不是记错了?】
他笑了声,干枯的手指却蜷缩起来,紧紧地揪住贴近心口的衣物。
【如果是我记错了就好了】
【只是这样的一个想法,刚刚浮现到心头】
【这里,就痛得像是被挖去掉什么一样】
夙邈的眉头蹙的更深,手中隐隐蕴出灵力。
他有些想探查下了。
探查一下,潋融施下的那道,封锁住对方记忆的法术,可还效用如初。
但还不待他动手,就听那人说出了,更让他讶然的事实。
【有一日,我饮了酒,浑浑噩噩地就下了五重天】
【去了人间的凡俗界】
【我去了一个临海的渔村,在那里一待,便是十数个月】
【那里,有人认识我,认识我变幻过模样后的样子】
【看到我,下意识地,就想问我什么】
【可又好像,他也像是忘了什么一样,什么也没能问出来】
【最后只带我去了,我曾住过的房子】
夙邈的瞳孔微缩,却听对方,近乎自嘲般的笑了一声。
【那样大的房子,确实有一个人,曾住过的痕迹】
【却也只有一个人,曾住过的痕迹】
【可我着了魔一般,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我疯魔一样的,想要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出另一个人的存在】
【我遣散宗门里的所有人,也告别我所有的友人,只身去往天涯海角】
【一寻,便到如今】
夙邈垂于身侧的手,无声地紧了紧。
问话时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那你寻到了吗?”
对方愣了一下,而后极缓慢地摇了摇头:“没有。”
他看着夙邈,眼神里,有种遍经风霜后的平和。
“所以……”
“你能告诉我,我在追寻什么吗?”
朔风卷起枯叶,梧桐声声落。
夙邈良久,都没有回应他。
“我就要死了……”
“三千年前,她就已经不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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