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傍晚,从朝中回来的白羽,对伏案看书的董仲舒执礼问候。
他在长安购置了一栋小院,将董仲舒请到家中暂住。
董仲舒正意态悠闲的临窗而坐,把头发简单的挽了个发髻,只穿一袭白色内衬。
他所在的屋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笔墨香味。
这是他的修行境界,带来的一种附加变化。
虽然只是简单的墨香,若邪魅之物闻到,却会受很大影响,甚至承受不住。
儒家修到高深处,能借国运而存身,气象浩荡。
董仲舒的字写得非常漂亮,一边看一边批注。
白羽跪坐在一旁帮忙研磨:“陛下还准备在未央宫设宴,以彰北关众将功勋。
我听御史说,陛下亲自传诏告万民,表霍去病之功。这等殊荣从未有过,便是当年卫大将军打上龙城,也没见陛下如此表彰。”
董仲舒神色平和:“霍去病在陛下身畔长大,受皇帝教诲。
自古以来,能被皇帝养大的臣子,这种君臣关系的特殊性是要考虑的。
他功勋越高,陛下就越高兴,因为霍去病的成就,行为,一定程度上受陛下影响,是一种延伸。”
董仲舒缓声道:“我近几日好好想了想。你要记住,我们压制,甚至敌对霍去病都没关系。朝内各家有争执较量,文武之争,其实也是国事的一部分。
但切不可指摘霍去病的战功,那就是在质疑陛下。
你连这点也看不清楚?”
白羽羞愧道:“弟子愚钝。”
“你不是愚钝,而是从没遇到一个同龄人,如此灼目,让其他人没有半点光彩。伱心里大抵也是骄傲的,所以你想和他比一比高下,我不反对,但要分清时机。”
白羽躬身,表示受教。
“那依师尊之见,匈奴后方真被霍去病以千军击溃,破十倍於己的兵马?匈奴没这么好打吧?”
他不是在质疑,而是探讨的口气。
通告上给出的战功,不止他有疑虑,番系,周平等人也都暗中各有猜测。
“你要承认,有些人是能让事情看起来变简单的,此所以有人被称为天才。”
董仲舒思索着说:“陛下给出的诏告不会有假,军功岂敢虚报,往大了说这是动摇国本的事。
他率军击溃匈奴各部,依仗奇袭的优势,匈奴人准备不充分,被其接连破营是有可能的。”
白羽道:“陛下让师尊也同去参加北关将勇的封赏,要大宴群臣。”
董仲舒瞅了眼自家弟子。
设宴奖赏兵家,还要让他去。
这是要打他这张老脸吗……
当初在陛下的书房,那霍去病出征前,不该阻他的……董仲舒为自己一时没能沉住气有些后悔。
“那就去吧,说过的话,总归是要认的。”
董仲舒道:“霍去病回长安了?”
“应该是在北关,待局面稳定些,会和卫大将军一起回来。”
白羽道:“不过御史和太常说,霍去病从匈奴战场抽身,已回过长安一趟,和陛下见过。”
“这么说他是先回的长安,又去了北关?”
董仲舒颔首道:“那就对上了。”
“什么都对上了?”白羽不解道。
“御史番系昨日对我说,西线的羌、氐等族也退兵了。
我之前还不确定,看来霍去病真是从匈奴境内偏西的方位撤回来的,途经西域,羌、氐交汇处,然后从西侧折返长安,再去了北关找卫青述职。
时间都对得上。”
白羽讶然道:“师尊的意思,是他归途时去西关外,奔袭了羌氐等族威胁我汉境边关的人马?”
“他能奔袭匈奴,归程稍作休整,再袭羌、氐等族,实非难事。”
羌氐等游牧部族力量分散,没有统一强大的政权,战力远不如匈奴。
霍去病杀回来,将他们突袭冲散,属于基本操作。
董仲舒轻叹道:“从此事上看,霍去病除了勇武,且不谋私。
你可记得番系,周平等人,因为西关外族兵马聚集,屡次进言调兵加强布防?
如今霍去病领兵轻易将外族冲散,和番系,周平相较,谁能为陛下分忧,谁更值得倚重?”
“你不要和番系走的太近。”
白羽面色微变。
皇帝刘彻换大臣比换后宫嫔妃都频繁,他在位期间,单是丞相就换了十多个。
董仲舒的意思很明显,他不看好番系能在御史的位置上,继续坐多久了。
到七月初,霍去病才和卫青等将领,一起返回长安。
在此期间,卫青领军,在草原上仍和匈奴有过几次小规模接战,沿途追袭。
六月末的时候,卫青率军回撤休整。
而匈奴已缩回大草原深处,卫青等将领遂收到皇帝传诏,让他们回长安。
七月六日,骄阳酷暑。
一行万余兵马,连同出征的长安卫军,正在回到长安的路上。
眼下的北关形势,已基本平定。
总结起来,汉匈这一战,两方都没打出想要的结果,全程都没有毫无保留的大战对决。
原因就是霍去病的奔袭,彻底搅乱了匈奴的部署。
在得知渠蒙也被杀后,伊稚斜便决定撤军。
霍去病突袭匈奴后方,主要意义是在战略上,给匈奴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使匈奴以后不敢毫无保留的攻汉。
回长安的随军车架里,卫青看向坐在对面的霍去病。
两人也是才碰面不久,卫青追击匈奴返回,两人方得以见到。
“袭击匈奴王庭时,你可察觉到王帐深处有危险?”卫青问道。
近月不见,这位跑了几千里的外甥,面容愈发冷峻,线条明晰,比以往,更有兵家坚不可摧的气势。
霍去病:“匈奴王庭深处有一股杀机,我提前已有所感,可惜带去的兵员不够,若有万军,与兵众气机相合,或有挥军击穿匈奴王庭的机会。”
卫青哑然失笑:“万人够吗?”
霍去病不答反问:“舅父想过另一种战略没有?
匈奴此番撤回,他们的各部兵马会迅速分散,回到各自的部落,目的是抢收最后的夏季收成,牧马放养。
我们若提兵在八月突袭匈奴,只需三到五万精锐,急速行军,力求隐蔽,可直戳匈奴王庭心腹。各部想击中兵力回防都来不及!
此议若成,会是什么结果?”
卫青狠吃了一惊,目光遽盛:
“你这次奔袭匈奴大后方,其实是一种战略试探和路线上的尝试,为的是后续能再攻匈奴?”
霍去病挑了下嘴角。
他穿过来一趟,总不能全按冠军侯的轨迹来一遍,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这趟奔袭匈奴,其实并未用尽全部力量,有些事做了,有些事没做。
真正的意图,想法,就像卫青所说。
所有人都以为他这一战已是惊天之功,谁能想到他不过是将之前的一战当成一种试探。
他真正的目标,是想把匈奴的大单于伊稚斜直接掀翻了。
八月末若真能举兵,一定会让伊稚斜和匈奴,乃至整个天下措手不及。
把外族从汉人那里夺走的东西,百姓承受的屈辱,加倍拿回来,才是霍去病一直在追逐的目标!
当然,想大举攻匈奴,并不是说的那么简单。
前提是需要事前大量的战备,物资,乃至军粮的准备调动。
但刚结束的定襄北之战,因为两方没有大战,却是为后续再战,提供了先天条件。
之前的消耗本身就不大,北关为这次定襄北开战做的准备,囤积的物资,消耗不到一半。
这给霍去病再战的提议,提供了基础。
现在北关的东西还没撤回各地,若短期再战,完全可以减少调动,大大增加了隐蔽性和便利性。
霍去病在此刻,提出他真正的建议,时机也正合适。
所以卫青闻言心里便是一动,想了想,又道:
“你早就有此想法,所以之前的奔袭,没有用尽手段,打王庭一沾即走?
你在匈奴后方连番施展,匈奴前军不回退,你也始终在匈奴后方不撤。就是为了让双方没有大战,减少消耗,为你再开战节省出军备?
你有这番谋算,为何早不与我说?”
霍去病坦然道:“我有这个想法已久,但总要去过匈奴走一遍,才好决定要不要跟舅父提出来。不然会永远停留在构想阶段。
舅父若同意,我们再去找陛下说,若陛下也同意。呵呵,匈奴今年夏秋之际就是一场大劫。
我之前离开匈奴时就说过,要带兵打穿他的王庭。”
卫青若有所思道:“你的作战方式太危险了,你可想过万一若败,想保留力量再战都没机会。
且想打大战,总归有些需要再调动的物资,兵员,一个月时间太紧张了。
文臣那边……也不会支持一年开战两次,耗尽国力。”
“哪有耗尽国力这么夸张,定襄北之战准备的哪些东西,消耗还不足一半。我仔细算过,若按我的方式奔袭,剩下这些物质就够打一场奔袭战。”
霍去病笑道:“且我与舅父不同,养的就是这股破敌于前的意气,若选择温和求稳的战略,修行就要放缓了。”
“此事你容我想想。”
卫青思索了好一会,转开话题:“我听说你从匈奴王庭撤走,抓了几个匈奴俘虏,人呢?”
“从西域边境回来,让赵破奴去把匈奴俘虏送给西域的罗什娜了。”霍去病道。
卫青略一思忖,就明白了外甥的用意。
将匈奴大单于的叔父罗姑比当成俘虏,送到西域,是具有战略意义的。
大单于的叔父罗姑比对西域来说,绝对是烫手山芋。
将其送到西域,该怎么处置,够西域那边头疼的。
若将其送返匈奴,无异于得罪了大汉,且匈奴未必会因此而感激,说不定还会视为一种羞辱。
所以把罗姑比送回去,西域人里外不讨好,甚至有可能会被匈奴迁怒。
若不送,则最好的办法是偷偷将罗姑比杀掉,自行消化。
霍去病把罗姑比送到西域,是逼着西域表态,进一步靠拢大汉。
西域要是杀了罗姑比,两方面相当于在用罗姑比为契约,达成了进一步合作的条件。
“做得好!”卫青想通其中关键,赞许道。
“我猜舅父这次会被晋封为大司马!”
汉时的大司马,就是太尉,三公之一。
当朝最显赫的军职,掌大汉所有兵马武备。
甥舅两人一路交谈,三天后队伍便靠近了长安。
卫青这三天时间,多数都在推演霍去病提议的奔袭战,确实是极具诱惑力,可行性也非常高。
回去可以先秘告皇帝,压下定襄北那些战备物资,不要撤出来……
队伍至长安外十里,掌国礼的九卿之首,太常周平就亲自来迎。
上午,骄阳正好。
树梢上蝉鸣声声,绿叶随风。
卫青见到周平,遂从车上下来。
周平看了眼跟在卫青身畔的霍去病,心里亦是难免感慨。
前后不过一月间,这位十七岁的校尉,竟从匈奴后方杀了个来回,重归长安。
怪不得陛下喜欢他,谁人有如此勇冠千军,锋芒无双的将领能不格外钟爱。
“陛下说大将军归朝,要按国礼,迎众将入城。城内亦有民众等着接北关归来的将帅,尤其霍侯,陛下让你骑马而行,位列众将之前。”
周平的意思是皇帝为鼓舞民众士气,准备让他们游街,还让霍去病排在第一位。
“要我策骑入城,接受民众观瞻?”
霍去病心忖:我要是说我社恐,估计这个年代没人懂,如何才能不被游街,谁能帮忙出个主意,挺急的。
他自我调侃之余,就见周平拿出刘彻封赏的衣冠,跟戏袍似的,准备给他扮上。
还有游街示众的专用衣服……霍去病愣了愣。
周平道:“我们入城后,从安门大街往南去,入宫见陛下。
为了考虑安全,主街已被封禁。沿途民众在街侧等候,不得擅自靠前。
陛下还安排了大宴,届时另有封赏。”
看来躲是躲不开了……霍去病任周平施为,换上的衣服都是熏过的,有一股子花香味。
银袍配青马。
他很快被打扮成一个白脸将军。
连今安的马脑袋上,也被戴上一顶马冠。
它一直在用硕大的马眼往上瞅,想看看自己戴的是什么。
ps:霍去病之前那一仗有探路的意图……真实想法现在曝光。先前说过兵马少,行事不便,提兵再去,出人意料且符合霍去病性格,还有点牛逼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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