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益都府府衙大堂之上,一人背手站在正中,五十余岁,国字脸,一脸阴沉之色,抬头观望。
大堂之上,“公廉”两字匾额,却是被利剑斩为两段。两字分开,一左一右,各自垂吊下来。
堂上一干衙役,各个噤若寒蝉。这府堂虽是重地,其中并无甚要紧物事,平素也无专人值守。但此乃益都府府衙,知府大人就在后面住着,被人神不知鬼不觉进来斩断了匾额,这人若想斩的是知府大人的脑袋?
蒯弘嗣单手背在身后,右手有些发抖。他手上拿着一张白纸,先前就压在公案之上,上面写的却是一个地址。离此甚远,还在掖县那边。
府城之外,杨安国与沈放并排向北按辔徐行,两人对昨日之事都是绝口不提。花轻语、柴霏雪和杨妙真策马跟在后面。阿鬼仍是驾着马车,李全匹马行在马车之旁。后面是两百余士卒。
这一队人马行在道路之上,声势也是不小。
再行一日,已经出了山东地界,来到河北东路辖地。越往北行,沿途渐有起色,虽也是饿殍遍野,但终归不再是如山东一般整个村镇的人空死绝。
杨安国大约是在益都府勒索了一番,随行十余辆大车辎重,补给不缺。行到一两个县城,也不再进去叨扰。两百士卒这一队人马自不可能视而不见,两地县令也都派人前来打了招呼,只是都是两手空空,一脸苦相,张嘴就是卖惨。
杨安国奉旨进京,时间倒是充裕。沈放跟李壁却是耽误不得,所幸杨安国带的这两百人,皆是精锐士卒。每日跟着马匹车辆步行,也能走上四十余里。
七八日功夫,已经离直沽寨(今天津域)不远。
此地在商周时便有人居住,但筑建城池却是甚晚,要到明代之后,明成祖朱棣赐名“天津”,始成城市。
其于四千年前成陆,但在公元前四十八年前后又被渤海所吞没,至隋代以后才露出海面。隋朝开通大运河,此地兼有河海运输之便,地位日渐重要。唐朝中叶以后,此地成为南方粮、绸北运的水陆码头。宋时此地乃是辽宋反复争夺之处。金人占据后,也是大量戍军,以保漕运之畅通。
所谓漕运,乃是朝廷征集天赋粮草运往京城等地。女真建国之后,无比重视农耕,东北、山东、河北,皆是产粮大地。山东河北一带征集的粮草,要到达此处,再运往燕京。眼下山东河北一带崩坏,但燕京城里的皇帝百官不能不吃饭,两地强征的粮草还要源源不断朝这边来。
杨安国也要去此地补充粮草,先前益都府乃是特例,眼下各处州县穷困潦倒,他又是新晋的官员,跟谁也不熟识,还是直接去寻军部讨粮来的方便。
他们两百余人,还两百多里就能到燕京,有个两千斤粮食也就足够。
到了港口之处,却见一大群灾民将港口围的水泄不通。一问之下,山东、河北两地大批流民北上,路过此地,知道此乃漕运要地,燕京的米粮也是从这里上岸,争相前来讨要。
此地的守将自是不给,灾民与守军已经对峙了两日。灾民越聚越多,已超三万之数。
杨安国说了来意,那守将倒未推托,偷偷摸摸给他们送了两千斤大米出来。谁知人多眼杂,被灾民瞧见。杨安国带着沈放等人落荒而逃,两千斤米也丢了一半。
李全大是气恼,道:“奶奶的,以前都是老子抢人家粮食,这当了官,反被别人抢了!”
沈放几人,见了灾民惨状,都是心情压抑,话也懒得搭上一句。沈放在临安,也见到流民之苦,但与眼前这些人相比,却又算不得什么。两三万灾民之中,老弱妇孺都少,无他,这些人根本熬不过来。几乎都是青壮年男子,一个个瘦骨嶙峋,眼冒绿光。彼此之间,弱肉强食,你争我夺,已毫无人性可言。
李全还在喋喋不休,道:“可惜咱们没粮,否则将这些人聚拢起来,岂不又是……”
杨妙真皱眉道:“你胡说什么,还不闭嘴。”
沈放心道,官逼民反,这老百姓真能活的下去,又哪个愿意造反?
循官道摆脱灾民,直朝燕京而去。未走出五里,又遇一群灾民骚扰,被杨安国无情驱散。
行到天黑,夜宿道旁。
沈放心绪难宁,一人走开,寻个僻静林子,练了会剑。正自酣处,忽然瞥见李壁站在一旁。他心神不定,竟是未曾发觉。
收了剑势,上前道:“李大人何时来的?”
李壁道:“来了有片刻了。”
沈放道:“大人来的正巧,放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李大人。李大人可知邵雍么?”他这几日思绪繁杂,方才习武,脑中也是千头万绪,虽知李壁过来想是另有事情,还是忍不住先将心中疑问问出。
李壁道:“安乐先生名声响亮岂能不知,只是不知你想问什么?”
沈放道:“听闻此人能知过去未来?”
李壁道:“是有此说。”沉吟片刻,方道:“邵先生其实乃是理学大家,与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司马光五人并称道学六先生。他亦是易学大家,所着《皇极经世书》我也看过。观夫天地之运化,阴阳之消长,远而古今世变,确是精妙绝伦。至于知过去明未来,怕纯属子虚乌有。咱们读书人,岂能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他若真是陆地神仙,能掐会算,何以未有丰功伟业,寿命也不长久?”
沈放道:“我也如此想,但时有彭祖、陈抟等人,皆称神异,能遥知后事,趋吉避凶?”
李壁摇头道:“你道知过去未来就能逆天改命么?”
沈放道:“请先生详解。”
李壁道:“邵雍自己有言,术法有三境。第一境,为知天难逆,知未来,却无能为力。第二境为逆天改命,虽可趋吉避凶,但终究难逃天命。第三境为知命自性,凭心豁达,顺应天命。盖因天命难违,若能更改,即非天命。人不与天争,知命顺天,方是自然造化之道。”
沈放眉头微皱,道:“知命自性莫非说的是真知?”
李壁道:“不错,小友聪慧,以三境论,知天难逆是知其然,不知其理。逆天改命为知其果,而扰乱其因。此其二都算不得真知,必有恶果。君不闻卜算阴阳之人,多五弊三缺。只有知命自性,方是明因辨果,顺应大道。”
沈放拱手道:“小子受教了。”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潮涌。瞬息之间,广陵城应声虫一番作为终有所指。这位前辈高人想是瞧出自己神游之后,有所际遇,已在暗中提点。自己已经两番有洞察未来之感,似真似幻。眼下看来,当真吉凶难料。如李壁之言,不得真解,便是误入歧途。
知道李壁前来,定是有事,接道:“不知大人前来,有何吩咐?直言便是。”涟水相遇,他对这位朝廷命官并无半点好感,但此番再遇,一路同行,却觉学富五车,更算得是一个好官,人品也是叫他敬重。
李壁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我们明日不去燕京,折道向西。”
沈放微微一怔,道:“向西?”
李壁道:“我约了铁木真,在白鞑靼部人之西相会。”
沈放看向李壁,难掩惊讶之色。
李壁道:“眼下大宋东线溃败,西线吴曦已反,只有中路还在苦苦支撑。亡国之祸,就在眼前。如今之计,只有联蒙抗金!”
沈放又觉震惊又觉激动,这大宋终究还有骨气,还不肯认输投降!问道:“白鞑靼部之西是哪里?”
李壁道:“白鞑靼乃是突厥人后裔,这群部族乃是汪古部,在金国最西北之地,西接西夏,北接蒙古。百年前其人为辽人附庸,如今归附金人。铁木真声望欲隆,这汪古部暗中已有投靠之意。”
沈放道:“什么时候?”
李壁道:“三月三,届时铁木真会以游猎之名南下,与我在边境相会。距此一千五百里!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沈放默算,皱眉道:“只有不足二十五日了!”
李壁道:“铁木真不会等我!”
林中静谧,光秃秃的树干直刺天上弯月,两人影子拖的老长,沈放静默良久,忽然问道:“此行艰难,吉凶难测,李大人为何要亲身涉险?”
李壁慢慢分开胸襟,露出胸膛,道:“你看。”
沈放看去,就见他瘦弱胸口,三条淡淡痕迹,分明是伤疤留痕,时日已久。
李壁道:“吾年幼之时,自觉聪慧,轻慢学业,又兼言语尖刻,好贬低他人,以戏弄他人为乐,屡教不改。十岁之时,又犯过错。家父将我领到族中祠堂,绑在木上,当着族中长辈,对我鞭打。家父言道,这第一鞭,打你读圣贤书却不通人事!教你读书认字,是叫你明事理,知道德,树大志,大无畏。不为你尖酸刻薄,妄议他人。这第二鞭打你顽劣不知上进。人生在世,只求温饱,但如草木,只重私欲,不如禽兽。男儿在世,当济世安民,忠君报国。这第三鞭,打你戒骄戒躁,日后不得为恶。”
沈放心念一动,却是想到,自己幼时顽皮,被父亲打手,一旁母亲护着,鼻子跟着一酸。
李壁道:“这一路行来,你也看到,满目疮痍,处处凄凉,百姓悲苦。若不想大宋境内,也是如此惨状,壁只有孤注一掷。壁此去不为生,只为死!”
沈放肃然起敬,拱手正色道:“大人放心前往,沈放一力保你无虞!”
李壁后退半步,一丝不苟还了一礼,道:“天佑中华,愿你我马到功成!”
寻来花轻语与柴霏雪,将此事说了,两女都是惊讶不已,毫不犹豫,都要陪沈放前往。
又去寻杨安国。杨安国营帐之中已经睡下,听他前来,披衣出来。
沈放开门见山道:“杨兄,想借你金牌一用。”
杨安国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怎地,沈兄弟打劫打到愚兄头上来了?”
沈放与李壁谋划,早已想清楚,要去汪古部之西。先要到大同府,这一路不下八百余里。再向北,越长城,四百余里,至丰州(今NmG自治区呼和浩特市赛罕区境内)。过了丰州,就是汪古部地界,但到边境,还要走上五百里。
仔细算来,这一路过去,还不止一千五百里。沿途若不勤换车马,绝无可能到达。李壁原先计划,海路走到燕京左近,自有车队接应,一路向西。如今海上惊变,陆地上也耽误了不少功夫,再依原计划行事,已是不及。若非如此,怕也不肯对沈放全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