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凌轩的脸上同样笑意盈盈,但内心之中强烈的嫉妒,却像是野火一般熊熊燃烧。
他从小就有一个文学梦,可惜努力了多年,始终都没有实现。
早在上高中的时候,岳凌轩就开始给各大报纸投稿。尽管那个时候早就已经取消了稿酬制度,但他还是梦想着自己的文章有登上报纸的那一天。
他不像弟弟岳文轩那么有功利心,他写文章只是为了实现自己心中的梦想,而不是为了充满铜臭味的稿费。
他的理想如此的纯粹,又是如此的崇高,他也曾经为此付出过无数努力,可结果却总是被拒稿,让他一次又一次的承受打击。
从弟弟岳文轩说的那些话就知道,他的文章马上就要在《人民文学》上面发表,他却根本就没有当回事,完全就是一点都不重视的态度。
老天爷真是不开眼!
他现在除了对弟弟岳文轩的嫉妒之外,一肚子的怨天尤人。但他又不知道该把满腔的怨忿跟谁倾诉,也只能在肚子里埋怨埋怨老天爷。
要是他也能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就好了,他绝对不会像弟弟岳文轩那样,津津乐道于那点稿费。同时他也不会热衷于周围人的追捧,他一定会把自己全身心的热情都投入到文学之上。
只要他展现出这样的天分和才能,就算不能调去文化馆这样的文化氛围浓郁的单位,至少也能调离现在车间的工作岗位。
他好歹也是高中学历,不能谋求到一个领导岗位也就罢了,至少也应该坐在办公室里指点江山,这样才不辜负他的满腹才情。如今他却只能待在车间里面,和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粗坯一样,时刻不停的干着挥汗如雨的体力活。
他对于自己的现状极度不满,可要想改变这个现状,却又遥遥无期。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高考恢复之上,可他已经放下课本很多年,曾经学习的那些初高中知识本来就不扎实,现在差不多都已经忘光了,想要重新把这些知识拾起来,只有真正学进去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有多难。
他现在根本就不敢奢望能考上大学,哪怕能让他考上大专甚至中专,他也很满意了。他的要求不高,只要未来能摆脱车间的体力活,他也就知足了。
全家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岳文轩的身上,根本就没有人关注到岳凌轩在想些什么。听着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岳凌轩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
他是如此的孤独,满屋子的亲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和他共情。
家里出了一个可以在《人民文学》上面发表文章的作家,在丛秋慧看来,这是无比光荣的事情。
家里有了这么大的喜事,当然要好好的庆祝一下,至少要炒上两个硬菜,然后再开瓶酒。
九月份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这个月的肉票早就用完了,买的那点鲜肉也早在两天之前就吃光了,幸好岳文轩拿回家的腊肉还有一块没有吃完,今天正好用上。
丛秋慧翻了翻碗橱里的菜篮子,豆角还有一把,青椒也有四五个,正好可以炒一盘肉片青椒,再来一盘儿肉沫豆角。炒两个菜也用不了多少肉,想来家里的这一块腊肉还能剩一点。
对面的邻居赵婶子看到丛秋慧把腊肉拿了出来,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哎哟,腊肉都拿出来了,这是家里又有什么喜事吧?”
“也不是什么喜事,就是我们家文轩写了几篇散文各几篇诗歌,运气还不错,被《人民文学》采纳了,据说马上就要发表在下一期《人民文学》的上面。
这毕竟是孩子第一次在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我就想着给他庆祝一下,也算是给他一点鼓励。”
丛秋慧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讲述这件事,只不过因为太开心了,还是不免暴露了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哎哟,你们家文轩竟然要在《人民文学》上面发表作品,这可不得了!”赵婶子确实被惊到了,“咱们研究所这么多知识分子,也没有几个人能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你们家文轩这还是头一份。”
“他还是个孩子,您可别这么夸奖,况且他也并不是咱们研究所第一个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人。
咱们研究所的能人多着呢,很多人都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作品,只不过那是人家低调,不宣扬罢了。”
赵婶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丛秋慧刻意的谦虚低调,继续用大嗓门说道:
“咱们研究所刚成立的时候,我就住进来了,别的不敢说,咱们研究所里有个风吹草动,我还能不知道吗?
咱们研究所这么多知识分子,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人确实有,但大多都是一些研究类或者科普类的文章,个别文学类作品也只是个豆腐块,而且基本上都是发表在一些不知名的小杂志上。
你们家文轩竟然要在《人民文学》上面发表作品,而且还不只是一篇散文和诗歌,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这也算是开了咱们研究所的先河了,这么大的事,我必须得给孩子好好宣传宣传,让大家都听一听。
这不只是文轩这个孩子一个人的荣誉,这也是咱们全研究所全大院的荣誉,就应该好好宣传宣传。”
赵婶子虽然并不是研究所的骨干研究员,但她也是老大学生,算是研究所的基层管理人员,平常就是一个很热心的人。
如今对门出了岳文轩这么一个有为青年,她也与有荣焉。
有赵婶的这个热心肠的大喇叭主动宣传,岳文轩即将在《人民文学》上面发表多篇文章的消息,很快就在整个研究所的大院传播开来。
丛秋慧炒两个菜的功夫,一层楼的邻居们不管好奇还是不好奇,都要过来打个招呼,顺便再夸奖两句。
简单的两个菜,丛秋慧足足忙活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才端上了桌。
岳文轩从来都不缺乏对自己的信心,早在他把作品投递给《人民文学》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这一天。他此刻的心情虽然也很开心,但因为早有准备,也仅仅是开心罢了。
但他此时看到父母和家人笑逐颜开的样子,却由衷的感到高兴。能给家人带来荣誉,能让全家人在特殊时期过后扬眉吐气,才是他最感到骄傲的一点。
三天之后,岳文轩没想到肖云帆会这么快再次登门。
这一次,肖云帆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个子不算高的中年男人。看样子,这个人比肖云帆要年轻几岁,同样带着一副黑框眼镜,身上的气质和肖云帆如出一辙。
见面之后,肖云帆首先为岳文轩做介绍:“文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是我们《人民文学》小说组的编辑,他的名字叫瞿志泽,以后如果你还继续投递小说的话,将会由他来负责审稿。”
“瞿编辑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岳文轩客气的握手问候。
瞿志泽看上去有些激动,伸出双手来和岳文轩的右手紧紧握住,而且一直在使劲的晃动,“岳同志,没想到你比老肖形容的还要年轻,这么快就能见到你,实在是太让人开心了。”
“能够在我们红星百货商店见到两位编辑,我也很开心,有你们这样的大知识分子莅临我们这个小小的百货商店,真的是蓬荜生辉。”
岳文轩招呼两位客人坐下之后,亲自动手泡了一壶好茶。
瞿志泽继续说道:“你投递给我们《人民文学》的《青春无悔》,我反复拜读过多次,实在是太感人、太深刻了,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和震撼。
我们张主编亲自终审了你的这篇小说,同时给了极高的赞誉,而且特意为了你的这篇小说开了一个内部研讨会。
你的这篇小说写的非常好,但就是过于敏感了。
自从去年复刊之后,我们《人民文学》顶着巨大的压力,陆续发表了一些有影响力的文章,但无论是文学性还是批判性上,还没有哪一个作品能和你的这篇小说相比。
老实说,你这篇小说的批判属性太强了一些,我们杂志社的很多同志都对此抱有顾虑。
不瞒你说,在这次内部研讨会上,关于是否发表你这篇小说的争论很激烈。最终还是我们张主编一锤定音,决定要刊发你的这篇小说,并且在会上当众承诺,要是出了问题由他来承担全部责任。”
岳文轩早就猜到,这篇小说想要发表肯定不会一帆风顺。如今只是过去了三天时间,《人民文学》就决定要刊发这篇小说,过程这么顺利,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以他的眼光来看,《青春无悔》这篇小说的批判属性其实并不算强,他已经刻意淡化了小说的敏感性。
直到现在,还没有哪一个人,也没有哪一家杂志,敢于发表批判和揭露过去这些年的作品。
岳文轩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他的这篇小说,当然还是积极正面的主题,但同时并没有回避这些年当中的错误和痛点。
也就是敢开先河的《人民文学》,才能有刊登这篇小说的勇气和担当。
岳文轩神情严肃的郑重说道:“瞿编辑,回头请替我转告张主编,一旦出了问题,当然是应该由我这个小说作者承担全部责任。
在我选择把小说转交给肖编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瞿志泽没想到岳文轩如此有勇气,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有责任有担当的话。
他感叹的说道:“到底是年轻人,热血不息,朝气蓬勃,永远都是无所畏惧,这一点比我们这些老编辑强。
我们这些人都应该向你学习才对。”
肖云帆同样很感慨,也很激动,他深有感触的说道:“如果张主编能亲耳听到你说的这些话,相信他一定会很欣慰。
张主编在会上所说的那番话,如果没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绝对不敢做出这样的承诺。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之后,他已经做好了承担责任的准备。
自从会议结束之后,我们杂志社的气氛就很压抑,就好像随时都会大祸临头一样。”
“就算真的会大祸临头,第一个被带走的人也肯定是我,也只能是我。
在我写完这篇小说之后,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我经过慎重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尽量争取公开发表。”
说到这里,岳文轩的语气也有些激动。
我想在文学界总要有人第一个站出来说真话,说实话,用自己手中的笔实事求制的把所思、所见写出来。
我相信国家政策,所以有胆量第一个站出来。”
面对岳文轩那张年轻却坚毅的面庞,瞿志泽突然觉得很羞愧。
虽然在会议上举手表决的时候,他也是举手的那个人,但他也曾经犹豫过,彷徨过,甚至退缩过。
此时听了岳文轩的这番话,在他坚定眼神的注视下,让瞿志泽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懦夫。与此同时,笼罩在他心中的阴霾以及那如山一般的压力,突然间就都消失了。
岳文轩这么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都敢于承担责任,他还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