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风敲门后,里面传来了张二的问话声,多少带着点惊弓之鸟的警惕。
“谁?说话?”
张天赐不在的日子里,张二带着伙计仆从们支撑着张府,虽然没被抓起来,但也被欺负得够呛。
“是我,萧风。张天赐回来了吗?”
院子里一片兵荒马乱,跌跌撞撞,像是在进行一场短跑比赛。
大门打开,一个人影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萧风的脖子,抱得死死的。
随即便是狂风暴雨般的捶打,拳头都抡出了残影。
“萧大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接我的,你这次再也不能丢下我了!
你凭什么觉得怎样才是对我好?你凭什么呀?你怎么会知道什么才是对我好!!!”
张云清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萧风的后背和肩头,萧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任她发泄着。
许久之后,张云清才放开他,站在原地,依旧哭得一抽一抽的,泪流满面,委屈无比。
站在身后的张天赐搓着手,满脸笑容地看着萧风,小心翼翼地替张云清说话。
“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给过云清三次机会了,她都不肯离开,那她是真的喜欢你啊。”
萧风卷起自己的白袍袖子,给张云清擦着脸上的泪水,微笑看着她。
“是萧大哥不好,萧大哥带你走,以后你就跟着萧大哥,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张云清使劲点头,眼泪哗哗地流。她早就说过,她最喜欢萧大哥,为什么谁都不信呢?
非要一次次地让她选,一次次地给她机会让她喜欢别人,干嘛呀?
没错,她以前和王迎香一样,都是蹲在井里的小青蛙。可她看见了池塘后,也依旧只喜欢那口井啊!
为什么人们会觉得,看见了池塘的小青蛙,就不会喜欢原来的井了呢?
“萧大哥,你什么时候走啊,我要跟着你,我怕你再把我丢下!”
萧风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不会了,永远都不会了。我不管什么时候走,都一定会带着你的。
只是这两天,我还有些事儿要做。等完事儿了,我就带你一起走。”
张家娘子不舍地抱着张云清,也哭了起来。张云清反过来安慰母亲。
“娘,你别难过,我以后一定会经常回来看你的。咱们张家生意到处都有,你们去看我也方便的。”
水姑娘一人抱着两个孩子,过来给萧风见礼。一个是自己生的,一个是张家娘子的。
因为张家娘子忙于生意,连逃难路上都天天看账本,孩子都靠水姑娘照顾,搞得自己孩子也跟水姑娘亲,颇为无奈。
进屋落座,上茶,看着破涕为笑,赖在自己身边的张云清,萧风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称呼张天赐了。
过去虽然彼此暗示过,但毕竟没有说得这么明显过。现在自己答应娶人家女儿了,所以……
“大哥,我还叫你大哥,你还叫我天赐,咱们各论各的。没有你我家早就完了,你是我的贵人,恩人!”
萧风笑了笑:“天赐,你想没想过一件事儿?你发迹是从遇到我开始,可我发迹也是从遇到你开始的。
你遇到我时负债累累,行将破产。我遇到你时也负债累累,马上就要卖房子滚出京城了。
你让我测了一个字,从此咸鱼翻身,成了首富;我给你测了一个字,从此飞黄腾达,成了天师。
所以我说过,我是你的贵人,你也是我的贵人,咱们俩这辈子相遇,是命中注定的。”
张天赐瞪大眼睛,他还真的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估计所有人都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他吞吞吐吐地说:“大哥此言……差矣吧。大哥是道法在身,我不去算,也会有人去算的。”
萧风笑了笑:“肯出一两银子算命的人,不多呀。缘分一词,便是如此玄妙。很可能你就是上天安排来帮我的。
所以今后我们怎么称呼是随意之事,不要再把我是贵人、恩人之事挂在嘴上,放在心里了。”
张云清开心坏了,连连点头:“就是缘分,就是缘分,所以我和萧大哥相识也是缘分,上天安排的缘分!”
说了一会儿话,萧风告辞。张天赐本想留萧风在张府过夜。
“大哥,萧府里只剩下寥寥数人了,你回去也是冷清无比,而且听说裕王临走把你家的床都搬走了……
你要么在我家,要么去刘尚书家,总好过你一个人在后院,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
萧风摇摇头:“我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有一个地方,我想回去看看……自己一个人。”
萧风一句话,挡住了跃跃欲试的张云清,从张天赐家人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萧风沿着主街向前走,走到了主街的尽头。因为是夜晚,平时卖菜的摊位都被卖小吃和玩意儿的占用了。
狂欢之夜,这里生意兴隆,寸土寸金,密密麻麻的摊位中,有一个小小的空地儿,格外醒目。
那是当年萧风测字的地方,此时仍端端正正的摆着那张桌子,甚至连旁边老道的桌子,也被摆回来了。
两人的摊子上各挂着一块牌子,一块是“测字算命,一字五两”,另一块是“每次十文,小事半价”。
萧风忍不住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许苦涩,好像又看到老道那破烂的道袍,和破洞里露出来的一身排骨。
再往前走,拐角处是“巧巧包子铺”,招牌上落满了灰尘,窗户还支着,却空无一人了。
萧风好像看到那个胖胖的老板,和瘦瘦的伙计,两人扯上围裙,从案板后面抽出绣春刀,连窗户都没有放下来,就直奔北镇抚司而去。
在那里,他们最后一次穿上飞鱼服,跟着陆炳,义无反顾地冲向皇城,去挑战不可战胜的武神,践行锦衣卫的誓言。
萧风走进杨柳巷里,人们都上街去看灯火烟花了,巷子里空无一人,萧风走过隔壁老王家门口,走到自己家的门前。
大门紧闭着,没有灯光。一切和从前似乎都没有不同。似乎随时会有个泼皮爬到墙头上,往院子里偷窥巧娘。
萧风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轻轻纵身,跳进院子里。所有的房间都黑着,寂静无声。
这里曾住过十个退伍老兵,但他们都在锦衣卫暴动时,保护着官员家眷冲出京城了,或是死在街头了。
这些老兵把院子照顾得很好,就像他带着巧娘、巧巧离开时一样,并没有变样。
只有书房里的书,当初搬家时都被带走了。空荡荡的书房,显得格外寂寞,冷清。
萧风走进书房,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坐下来。在黑暗中整整坐了一夜,直到天色破晓。
这一晚上,他想了什么,无人可知。
也许是想自己刚一睁开眼睛,巧娘和巧巧关切的眼神儿,和巧巧的放声大哭?
也许是想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摸到《仓颉天书》,命运的齿轮就此开始转动。
也许是想到陆炳提着包子走进院子,皱着眉头问自己:“油太大了。你跑什么,不是答应小姑娘买肉包子的吗?”
也许是想到自己坐在院子里,舌战群儒,文惊四座?
还是更早的岁月里,自己有或没有的记忆中,在这间小院儿里出现过的那些人?
冒牌的萧万年,病恹恹的母亲,风华正茂的陆炳,咄咄逼人的老拐,抱着巧巧,怯生生走进院子的巧娘?
又或者,是自己更久远的记忆。那遥远的,回不去的后世前生,那日渐模糊的妻子和女儿?
天色放亮,大街上忽然传来无数人的呼喊声,惊醒了萧风。
“萧大人,万岁不好了,请你快进宫!”
“萧王爷,万岁不好了,请你快进宫!”
“萧天师,万岁不好了,请你快进宫!”
“萧公子,万岁不好了,请你快进宫!”
萧风站起身来,推开院门,没有回手关门,大步走出院子,走出杨柳巷,走上主街。
就好像,他只是临时出去一趟,随时都会回来,不需要关门。
又好像,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不需要关门了。
嘉靖确实快不行了。他吃了多年丹药,虽然有的确实有补益,但也有的有毒性。
本来他身体还不错,尽可压制得住。可萧芹折腾这一通,他为了对付萧芹耗尽了心力。
再加上为了拖延时间,他故意大汗淋漓的吹了冷风,还吃了寒性丹药,把自己折腾病了。
等到萧风回来后,他又大喜。大惊大恐到大悲大喜,心力交瘁到彻底放松,他的生命之火终于行将燃尽。
从凌晨陶仲文发觉他不好时,他就一直在等着萧风。裕王、黄锦和内阁众臣派人找了萧风许久,都没有找到。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发动群众,大声呼喊。他们知道,以萧风的功夫,只要没出京城,肯定能听见。
当萧风来到嘉靖的床前时,嘉靖已经变得很精神了,正在和众人谈笑风生。
鼻青脸肿的井御医偷偷向萧风摇了摇头,陶仲文也看着萧风,苦笑着摇摇头。
见到萧风,嘉靖更精神了,拉着萧风坐在床上,目光炯炯的看着萧风。
“师弟,我感觉,我到时候了。你告诉我句实话,师兄,能飞升吗?”
萧风看着嘉靖,心里一阵酸热。从嘉靖的眼神里,他能看出来,嘉靖是知道答案的。
可是,嘉靖想听萧风说,他想听听他最信任的,最喜欢的,也最愧疚的师弟,给他一个答案。
萧风笑了笑,抓住嘉靖的手,轻声说道:“师兄,我带你上天看看,好不好?”
「你们出出主意吧,新书我该写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