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时间线上,直到洪武二十年,大明才将东北纳入版图。
这一次,无论是朱塬还是老朱,在了解曾经历史的情况下,当然都希望能够早一些,以便对那边有更多的经营布置。
却也不是现在。
连续征战,再加上,最近几年,大明也实在算不上风调雨顺,因此国力无法支撑立刻向东北开拓。
徐达亲自镇守的北方,用兵重心,暂时还是塞外,目标是不能让漠北一盘散沙的各个部落重新凝聚起来。
虽然还有招抚一招,但问题在于,兵不血刃的话,想要招抚,就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甚至要封出几个异姓王爵。
这就是隐患。
就像曾经,对于云南,老朱开始也是想着兵不血刃,洪武七年,一度许诺云南的段氏只要肯归顺,可以敕封‘云南王’。
段氏没有同意。
然后,洪武十四年,明军入滇,唐时便开始崛起历经宋元一度还一度建立国家的大理段氏,经此一遭,终于泯然在历史长河当中。
这件事给人的启发在于。
第一:好好说话,通常都没人听,人性就在于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二:实实在在打下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一时招抚,看似有了名义上的归顺,却会带来更多后续的问题,到头来,大概率还是要再打一仗。劳民伤财不说,还可能给王朝国祚带来变数。
这也是为何,正在运作的甘肃那边,朱塬提议最好还是‘杀鸡儆猴’,动一动刀兵。
至于东北……
还是那三个字:不能急。
东阁的书房内,祖孙两个沉默片刻,老朱显然也打定了某个主意,压抑着自己的急性子说道:“等闻造回来,仔细问一问,再说后续吧。”
朱塬点头,又道:“若是能让东北像漠北那样打起来,其实也不错。”
“若能如此,自然最好,”老朱点头,对于朱塬的提议并没有太多反应,显然也已想到,跟着又拿起紫檀盒子里的黑土:“这东西,本是带回了一车的,可惜只剩这一捧。”
朱塬在刚刚闻造的书信里看过,一车的黑土,因为遭遇追杀,不得不放弃,只来得及抓一把带回来,此时道:“祖上也不必遗憾,一车和一捧都是一样,现在看一看就是,真的要开发,还是得等到咱们真的到了那边。”
老朱捻起一些小心用指尖磋磨着,还送到鼻间闻了闻,感慨道:“看着就是好东西呵,几百年才能长出一寸。塬儿,为何这中原就长不出呢,或是,可有什么法子,人为地酝造一些黑土地出来?”
“祖上,这问题就太复杂了,涉及到的外在条件太多,气候啊水源啊地形啊,等等等等,最关键还是时间,按照以往计算……黑土长一寸,中原或就换了一朝,这不是人力能为的。”朱塬笑着摇头:“另外,祖上也不必过于迷恋这黑土,那片土地只是基础好一些,就像沿海的渔场,亿万年都没有过大开发,开始的时候,捕鱼收获自然丰厚。不过,等新时代到来,通过更加科学合理的种植方式,无论是黄是黑,任何土地都可以得到非常丰厚的收获。”
老朱点头,还是很宝贝地把那盒黑土收起来,一边道:“你这一说,俺倒是想起,去年那鸟粪,胡惟庸年前还来了奏章,特意说起,那加了鸟粪的田里,稻子长势颇好。这相隔千里的,到底只是一说。事情既然是你提出,这也开春了,还是要就近挑选田地试上一试。”
“祖上放心,塬儿一直记着。”
金陵周边的耕种规律通常是一年两熟,二月份播种,五月早稻收割后,再种一茬晚稻,九月份第二次收割。
因此,要在这边做鸟粪实验,近期就要开始选择实验田,提前施肥养地。
祖孙两个又聊过一些事情,才起身来到隔壁的会议室。
常遇春、邓愈等人已经抵达。
除了两位大将,以及涂霄,还有已经正式从拱卫司改为锦衣卫的全新锦衣卫第一任指挥使陈赊。
朱塬明白,应该是关于在军事大学设立情报专业的事情。
老朱对此很上心。
另外还想起那位去年科举中凭借一篇武略被老朱注意并亲封了正五品千户的郑逊,不过,虽然也是正五品,与涂霄兼职的正五品司业相当,今天却是没资格坐到这里。
施礼过,众人落座。
左相不在,朱塬也就到了左手第一的位置,与常遇春相对。
大明以左为尊,这一来,等于朱塬还比常遇春高一些,不过,在场诸人却都没什么意见,毕竟在同等的从一品中书平章政事之外,朱塬还有个皇族的身份。
即使是过继来的皇族,那也是皇族啊。
按照这时代的伦理纲常,若是细论,朱塬和常遇春,实际上,一个是‘主’,一个是‘仆’。
会议开始。
先是之前负责筹备的邓愈大致介绍了一下这段时间的工作成果。
主要是一个,红山北部的金陵军事大学校园选址,年前已经顺利平整出来,这一点,朱塬前几天才和老朱、常遇春等人一起过去看过。
接下来就是修建校舍。
常遇春希望三个月内搞定,这就需要诸多工匠,好在,随着大都匠户的到来,即使只留了一半在金陵,另外一半打发去了太平,当下的金陵周边,工造人手也是不缺,何况老朱前两天也说过,可以动用闲暇的军卒参与劳作。
因此,三个月,足够。
这个问题之后,就是具体的招生。
这就很值得说道了。
按照常遇春、邓愈这些勋贵的想法,当然是尽可能只招收勋贵子弟。
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不过,若是真的如此,这所学校办起来也没什么意思,还是按照曾经的大明军制那样,直接世袭就得了,指挥使的儿子还是指挥使,千户的儿子还是千户,百户的儿子还是百户,普通军户……大概率也永远只能是普通军户。
问题在于,朱塬私下与老朱讨论开办金陵军事大学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破除可能的军职世袭弊端,通过不断培养各级军官,避免勋贵世家长期垄断军职。
提前也有过考虑,因此,等其他人简单说过,朱塬就开口道:“我觉得,首先,军事大学还是要分为两部分,和医药大学类似,一部分附属学校,分为中小学两个阶段,另一部分,则是主体的大学。前者主要招收京师的将校子弟,当然,若是有其他出色的好苗子,也是要收的,而且,将校子弟将来若是不想从军,想要转向其他职业,也不勉强。但,父辈从军的,想要进入附属学校,也肯定是优先录取。”
大家把脑袋别再裤腰带上陪老朱打下江山,优待一些,是必须的。
朱塬这么说,常遇春和邓愈都是点头,常遇春还很捧场地直接道:“这附属学校,等开办了,俺家里那三个小子就直接进了读书。”
老常说这些话时,隐隐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这就很有意思了。
朱塬想了想,大概明白。
就像曾经……
常遇春早逝,长子常茂得了郑国公的爵位,然而,常茂却是个标准的纨绔。
正史记载常茂因为差点搅黄冯胜对东北纳哈出所部的招降才被剥去爵位贬谪广西,但实际是,在此之前,根据一些不那么正统的史书记载,常茂就已经算是作恶多端,普通人能够想像的一个顶级纨绔会做的恶事,某个14岁就继承了父亲爵位的少年基本都干过,以至于,作为常茂岳父的冯胜,不止一次地教训自己的女婿,希望常茂能正经一些。
可惜没用。
常茂不仅不听冯胜的苦口婆心,还公开和自己岳父顶撞,以至于,洪武二十年的那次事件后,翁婿两个闹到几乎反目。
冯胜是什么样的人?
洪武一朝,差点就过关了的那种,虽然最终被赐死,家族却也得以保全,并且传承到几百年后。
再看常茂。
没法说。
甚至,从另外一个角度,也可以看到常茂的被人嫌弃。
朱标还在时,蓝玉都冒头了,在洪武二十年后成为武勋第一,同样是太子的娘家人,而且本该更亲近,结果,常茂却是被削爵贬谪的下场。
大舅子都不认你了啊!
当然,这其中或许也有另外的原因。
常茂……是庶子。
常茂被贬后,洪武二十一年,常遇春次子常升被封为开国公。
常升和常家老三常森,是嫡是庶,就有些不太清楚。
当时也无所谓。
因为,常家的某个支柱,太子妃常氏,在洪武十一年就因为难产而死,也没能留下嫡长子。因此,常升得爵……大概率还是老朱本人念着常遇春,才给的恩情。
虽然得了一个开国公,常升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表现,后来的结局更是不明不白,有说死于蓝玉桉,有说死于靖难之役。
按照正常的历史逻辑推断,大概率是前者。
毕竟蓝玉都倒台了,建文又不是常遇春之女常氏所出,与常氏没有血亲关系,常家其他人也都没了,再留一个开国公,简直就是不稳定因素。提前除去当然最好。
总之就是,常遇春当世勐将,几个后代,对比徐达家族,却都是典型的虎父犬子。
当下的会议室内。
老常这种恨不得把儿子们打一顿的反应,也能让人看出端倪。
朱塬甚至能够想像某些场景。
常遇春征战经年,回到家,发现几个儿子已经出现了长歪的纨绔苗头。作为当世人杰,常遇春即使没读过什么书,但也不可能不明白子女教育的重要性。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就容易想像了。
朱塬同样不想看到常遇春落得个‘虎父犬子’的下场,不过,听对面老常念叨,倒是忍不住带笑说道:“大将军,虽然是附属学校,但也是军事大学的附属学校,不同于其他,这学校只要进来,就是要接受军事化教育的,到时候,您可别心疼。”
“俺怎会……正所谓,那甚么,教不严,师之惰,嘿,俺这个校长,即是‘父’也是‘师’,定会好好教着他们,”说到这里,老常的咬牙切齿更加明显,随即发现自己失态,转向老朱,主动解释道:“主公莫怪,实在是,俺这次回来,发现婆娘对家中犬子疏于管教,都纵容坏了。”
老朱恍然,也笑:“恰好了,你这……也尽一尽为父之责。呵,说起这教孩子,你若有疑惑,也可请教一下塬儿,莫看他小,想法可多,俺都得听他的。”
常遇春点头,爽快地转头看过来:“倒是抽空要向平章请教。”
朱塬谦虚:“不敢当,一起讨论,一起讨论。”
常遇春笑起来,带着调侃,转而道:“平章这年龄……到也该说亲了。”
朱塬:“……”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果然,老朱一听,笑脸就收了起来:“这就莫提了,这孩子……想法也是不同,俺就由着他,看能弄成什么样子。”
朱塬:“……”
就知道。
虽然表面勉强同意,但,老朱心里还是不认可自己选择的。
认可才怪。
反正,家长都是这样,朱塬的应对就是,当没听见。
皇帝陛下这么说,大家隐隐有所猜测,却也没有不识趣地询问什么。
朱塬主动引开问题:“附属小学之后,就是大学部分,长期先不说,将来要根据将来大明军制的改革不断调整,短期内,我认为应该从军中挑选出色的青年将校进行培养,大概就是……与去年的科举类似,年龄在30以内,拥有军功,潜力也要不错。不过,嗯……毕竟打了这么多年仗,开始几年,也是要放宽一些,只要是足够出色的将校,超过30岁,也没问题。”
朱塬说完,常遇春立刻又接了口:“平章,这怕是不行呵。”
朱塬看过去。
常遇春却是看了眼上首自家主公,才接着道:“这大学,按照俺老常想法,该是那有学问人才能上得。就像俺自己,大字不识几个,若不是……就算勉强当了这军事大学校长,心里也是臊得慌,没底气。呵,俺其实还是勉强能读能写一些的,可军中……那些个夯货,让他们上阵杀敌,没二话,若说学问,只会比俺更加不堪,这些个……如何能来大学就读?”
朱塬耐心听常遇春说完,直接摇头:“大将军,正是如此,才更该进入大学就读。”
邓愈此时也开了口,态度和常遇春类似:“平章,那些个军汉,让他们提刀可以,若是让他们握笔,怕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再者,他们大字不识,进了这大学,或是连附属学校的蒙童都不如,如何学习军略?”
老朱见两位下属都是如此态度,他从底层一步步而来,更是明白军中详情。不过,此时当然向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开腔道:“遇春,友德,莫急,先听听塬儿说法。”
朱塬感激地看了上首一眼,接着转向对面两人,说道:“大将军,邓御史,首先呢,咱们要理清楚一件事,开办金陵军事大学,其根本,是为了推动大明军队的一次蜕变,说得更具体一些,是在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转变的大背景下,大明军队亦步亦趋地从冷兵器时代向热武器时代的蜕变,不同的时代,对军人的要求也会不同。冷兵器时代,大家只要能提起刀,就能当兵。但,将来的热武器时代,即使是普通军人,也需要掌握一定的军事技能,更别说高层将领,因此,开办专门的军事院校,培养新时代的军事将领,这是必须的。”
通过各种渠道,常遇春和邓愈大概都知道了农业时代和工业时代的相关,以及,和军事密切的,冷兵器和热武器的一些概念。虽然还是不太熟悉,倒也不用朱塬再额外解释。
朱塬这番话,两人倒是都听懂了,因此一起点头。
朱塬继续:“其次呢,我当然知道,直接挑选读过书的文化人进入学校,更好教。但,从军中选拔学子,这实际上也是一种酬功,诸位征战这么多年,大明也开国了,接下来各种封赏不会少,但在次基础上,我还希望一些人能更进一步,通过接受军事大学的教育,将来再上一个台阶。而且,一方面,这样的就学机会,相对于我大明百万大军来说,并不算多,因此是很珍贵的,不是谁想来就来。即使被选上,将来不够努力,也随时会被清退。另一方面,因为机会珍贵,更不会有什么勉强。将校们愿意进学,通过筛选之后,才能够进到学校。若是觉得自己实在没能力,也绝对不会有人强行押着他们来上学。”
说到这里,朱塬停了停,才又接着道:“最后,关于基础的问题,即使一个字都不认识,也是无妨。因为,军事大学首先看中的,还是他们的军事能力,是上阵杀敌和指挥将士的能力,这才是军事大学的学子们最该具备的基础,而不是如蒙童一般多识得几个字。当然了,若是没有一丁点的文化基础,进了大学,肯定要更努力一些,但,能上军阵的都是好汉,生死都不怕了,难道还会怕读书习字吗?要知道,只要能够毕业,他们将来可就是咱们大明军队的军事骨干,乃至下一代的顶级将领,有这样的前途,受几年苦,算得了什么?”
朱塬这番话说完,会议室内一时沉默。
主要是……
朱塬这番话,太直白了。
比如其中一个,‘下一代的顶级将领’,就是要从这军事大学里出,那么,很可能,将来……军中领军的,就不再是传统的勋贵子弟了。
这难免让人有些不舒服。
然而,朱塬讲的也都是在理,常遇春和邓愈发现自己都无从反驳。
若是不同意,事情传出去,那就要得罪大明军队里所有的底层将校了。更何况,从内心里,对于一起打江山的士卒们,两人也都做不出这种事情。
因此,将来的问题其实也很简单。
想要保持勋贵们在军中的地位,那么,就必须驱着赶着,让自家子弟进入这军事大学,而且,还一定要学出来。
老朱微笑着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把事情说完,又扫向自己的两位爱将,等他们消化片刻,才开口:“遇春,友德,塬儿这番言语,你二人觉得如何?”
如何?
自家主公问了,即使内心里还有一些其他想法,两位大将却都是点头表示认可。
不认可也不行啊。
老朱于是转向朱塬:“既如此,就继续吧,说说那具体如何筛选学子,还有……那金陵大学,那一连串的专业,这军事大学也该是有的,都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