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是辰正时分,停泊扬州的皇帝陛下凯旋船队便开始启航。阑
这次回程,老朱带回了五万大军,另外还有两万负责操船搬运的民夫,以及数千包括至正帝在内的元廷俘虏和接受朱塬建议特意从大都挑选带回的三万余工匠。
其中工匠还只是第一批。
根据元廷户籍数据,大都城内只是匠户就有余户,总计超过33万人。
按计划,后续还会迁来南方更多。
除了人口,还有就是大都及周边城池各类府库内适合搬回的银钱、珍宝、典籍等等。
所有的这些,造就了总计1600余大小船只构成绵延十余里的庞大船队,这也意味着,船队不可能如同传信快船那样一日百余里回到金陵,今天的目的地是扬州与金陵之间的真州。
还要再一日,才能抵达金陵。阑
秋末冬初的清寒时节,泛着薄雾的开阔江面上,那怕船队普遍都是体量不大的内河平底船只,如此数量之下,也显得浩浩荡荡。
保持一定间隔平稳行驶的船队中,一艘快桨轻舟突兀地从岸边靠过来。
距离还有两里,就已经被护卫在皇帝陛下座舟附近的哨船拦下,双方一番交流,哨船上的小旗官将一人接引到自己船上,附近同样警觉上前的哨船巡兵只能看到被接引那人手里似乎捧着一些秸秆,大概是豆秸之类。
哨船随后发动,又经过几道关卡和传递,那捧豆秸终于到了皇帝陛下乘坐的楼船上。
站在楼船二层船舱外的翰林待制秦裕伯从侍卫手中接过那捧黄豆秸秆,扭头与旁边一位内侍官对视一眼,又看了眼旁边放了几桶水在脚边的其他几个内侍,才转向舱门。
秦裕伯知道,临时被挂上了帘子的船舱内,正在放火。
那朱塬,怎能如此?阑
奇淫巧技,简直是祸乱之始,祸乱之始呵!
光线昏暗的船舱外间,昨夜一起用饭的圆桌上,朱塬正在向老朱演示一个实验。
焰色反应。
朱塬本来也是不想在楼船上折腾的,奈何昨晚说起后,老朱一定急着要看。
圆桌上摆好了六只白瓷小碗,朱塬小心地倒上自己在定海时亲自用玻璃器具提纯的酒精,再在其中五只碗里分别添加氯化钠、碳酸钾、硝酸钾、醋酸铜和醋酸铁五种溶液。
这些也都是朱塬在定海时就有过尝试的。
氯化钠,就是食盐。阑
碳酸钾是草木灰提取物,硝酸钾……就是当下用于制作火药的火硝。至于醋酸铜和醋酸铁,主要是,朱塬一时间也只能找到醋酸。
这么操作着,朱塬一边对身旁满是期待的老朱解释:“酒精的正式名称叫‘乙醇’,化学成分和白糖类似,都是碳、氢、氧。祖上看过那本《化学》,应该知道,这叫有机物,因此能够燃烧。用酒精做燃料,主要是酒精燃烧时几乎透明,可以凸显出其他元素的焰色。六碗酒精,其中一碗什么都不放,是为了对比参照,这也算化学实验的一种标准流程。呵,其实各种试验,无论是物理、化学还是生物,都是如此。没有参照,也就无法证明实验对象的特别。”
说着这些,朱塬也做好了准备。
示意老朱退开一点,朱塬用蘸了酒精的棉头银签先在一旁蜡烛上引火,然后一一点燃六个瓷碗内的酒精。
昏光下,火焰腾起。
六只瓷碗上方,很快呈现出了各异的颜色。
其中两个近乎无色,两个是明显的紫焰,还有一个,火苗则是绿色。阑
曾经课本上的焰色反应实验,是用铂丝蘸化合物。
铂丝找不到,朱塬之前在定海用银丝试了试,感觉反应不明显,就直接开大火,就像眼前这样。
非常醒目。
即使已经了解其中道理,眼看着当下场景,老朱还是一脸惊奇。
感觉又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朱塬看了眼差点要惊叹出来的老朱,接着讲解:“焰色反应的本质,是金属内部电子受热跃迁释放能量,外在表现就是不同的光色。这种方法简单却原始,而且只能验证少部分的金属。不过,采用类似的原理,几百年后发明光谱仪,就可用来检测各种物质的元素构成,并以此作为矿物勘测等手段。”
老朱微微点头,脑海中已经飞快盘算出这甚么焰色反应的用途,一边指了指其中一个:“这铁……怎似没有颜色?”阑
“这个,塬儿记不清了,”朱塬也不掩饰:“当年读书的时候,记得钠黄钾紫铜绿这些,好像就没有铁。之前也试过几次,都没有。我再想,或许是有的,只是它发出的光线不再咱们人眼的识别范围内。这也是我刚刚说,焰色反应只能验证很少的一部分金属元素。”
老朱抓住一个点:“咱们人眼……识别范围?”
朱塬想了下,抬手比划道:“祖上想象一下,丢一块石头,或者被风吹起时,水面上向外荡开的水波……”
老朱顿了顿,轻嗯一声。
朱塬继续:“光呢,也可以算是一种波,就像水面上波纹有大有小一样,光波的波动频率也是有长有短的,具体长短,我也记不清了,总之,咱们人眼能够识别的,其实只是其中很少的一段频率内的光波,而大部分,咱们是看不到的。”
老朱感觉有些懂了,又觉得没懂,追问道:“咱为何看不到?”
这……阑
朱塬一时间还被难住,琢磨片刻,才道:“咱们人眼……千百万年来的进化,让我们只能识别很少的一部分光线。都说人乃万物灵长,祖上,其实不是的。就说夜晚,很多动物都可以看得到东西,因为晚间也有光线,只是我们人眼无法识别。这就是局限。”
说到这里,想了想,朱塬继续补充:“类似的,还有声音。声波也是一种波,咱们也只能识别一定波段内的声音。超过咱们识别频率的,叫超声波,低于相应频率的,叫次声波。比如,地震,很多动物都能提前预感到地震,因为他们能够感受到我们听不到的由即将到来的地震传出的次声波。还有蝙蝠,它们眼睛其实是看不见的,通过不断发出一种超声波,再返回到耳中,探知周围的一切,呵,这个用途很大,将来再说。”
老朱感觉自己又涨了见识,想要追问,想想也不急于一时,只是轻声感慨:“这……真是神奇呵。”
朱塬见桌上酒精燃烧差不多,朝老朱示意了下,得到允许,便上前,用提前准备好的瓷盘一一罩在白碗上,一边又解释:“酒精燃烧是不能吹灭的,万一溅出来,到哪烧哪,因此要用隔绝氧气的方法灭火,就是这样,盖上,里面氧气烧完,它就灭了。”
做完这些,朱塬转去开了门,让内侍近来撤掉周围窗上遮光的帘布,顺便从秦裕伯手里接过那捧黄豆秸秆。
等内侍们离开,屋子里只剩老祖和远孙两个,朱塬已经找到了目标,向老朱展示:“祖上,这就是根瘤,您先看着,我这就尝试做一下切片。不过,这秸秆早就干死了,我也不知道里面还能不能看到根瘤菌。如果没有,回金陵后找一找其他还活着的豆科植物,或许也有。”
“你放开做。”阑
老朱说着,接过一段豆秸根茎,走到圆桌旁坐下,一边打量,一边看朱塬从今早带来的箱子里取出显微镜和各种工具开始操作。
当下所有这些,无论是焰色反应,还是豆秸根瘤,都是因为昨晚。
晚饭的时候,应老朱要求,朱塬从养鸭子产业链一直讲到氮磷钾三元素对农作物成长的重要性,以及相关的种种,比如,如何识别钾元素,又比如,磷元素从何而来,再就是,氮元素。
老朱就不太理解,按照朱塬说法,空气中任多的氮气,占了七成,作物为何还会缺少?
然后就讲到了豆类作物的固氮能力。
无论是曾经的农夫,还是当下的帝王,老朱明白,这绝对是很大的事情,明白了这些道理,也就明白了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种地过程中遭遇的诸多问题。
再然后,解决了相应的问题,这天下,这江山,才能焕然一新。阑
朱塬用镊子挑选了一颗根瘤,再用并列的精钢刀片进行切片,以及染色,一边随意和老朱聊着,很快完成了一只样品玻片。
再操作显微镜。
片刻后,结果显现。
朱塬先观察一会儿,见老朱迫不及待走过来,便让出身形:“还是有的,祖上请看……植物和动物的细胞不一样,外面那些是黄豆细胞,细胞壁很明显,内里,那些偏圆的,没有细胞壁,应该就是根瘤菌。不过,应该也是死了的。”
老朱对着目镜盯了片刻,点头,目光没有离开显微镜,嘴上却是道:“就……这些个,根瘤菌,能产生那氮肥?”
“塬儿没种过地,但,课本上就是这么教的。而且,诸如《齐民要术》这些农书上都有记载,种了豆类的土地上,再种其他庄稼,会更旺盛一些。写书人不明原理,其实,就是这个。这根瘤菌,能够将空气中氮气转化为可以供植物吸收的氮化合物,一方面直接供应豆类本身,一方面还会有些留在土壤中,供后来的其他作物使用。”
老朱认真听着,又观察片刻,终于直起身,再次感慨道:“真真是……呵,等回了金陵,要专门立个法令,让百姓种植豆类以肥田。”阑
朱塬点头:“现今条件下,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传统粪肥,根本上还是来自同一片土地,几次轮回,各种养分会持续消耗,最终导致一片土地彻底失去供养庄稼的能力,进而荒芜。这豆类,是少数能够天然制造肥料的作物。嗯,不过,也仅限于氮肥。”
老朱朝里间指了指,两人再次来到隔壁书房,对桉坐下,才继续:“这磷肥,照你说法,可行那鸟粪岛之策,再就是钾肥了呵,这钾……究竟何用?”
氮和磷,昨夜晚饭时都聊过,倒是忘了问最后一个。
朱塬也不再拘束地双臂支在面前书桉上,突然听到这个问题,想了下,才说道:“或许,类似于咱们吃的盐。”
老朱不解。
朱塬又稍稍斟酌,说道:“祖上还记得那份元素周期表吗?”
老朱点头:“你这……忘了的东西可真多哩。”阑
能容百余种元素的表格,朱塬就填上了二三十个。
各种朱塬送来的文件都在这书房里,老朱也没有起身去找,差不多已经在脑子里。
朱塬只是笑笑,没有辩解,而是道:“钾和钠……”说着虚空竖直画了一下:“……属于同一族的元素,而且是非常活跃的自然界中不存在金属单质的元素。咱们人必须吃盐,因为需要广泛存在于体液中的钠离子协助机体运转养分。同样,这钾元素,对于植物,就相当于人体内的钠,用来协助搬运各种营养运送到全身。呵,这些都是我根据常识推测,也不知道准不准,但,大概率就是如此了。”
说到这里,朱塬还想起一个。
对人,或者动物来说,为什么是钠?
这就要从生物进化说起,还要说道生物从海洋到陆地……嗯,数十亿年的老黄历,暂时就不翻了。
老朱这次也听懂,沉吟片刻,看过来:“你那……玻璃甚么的,还是少烧着些,刚刚那灰碱,可不就是把那草灰里钾肥都给取走了。”阑
这……
怎么突然转到这里了?
不过,朱塬却是点头:“主上,等塬儿找到天然碳酸钠碱矿,就不用碳酸钾了,将来草灰可以直接还田。”
老朱一边伸手在旁边一些奏折里翻找,一边追问:“那钾肥如何解决?”
朱塬道:“只能寻找钾矿,对了……火硝,我是说,硝石矿,其实就是一种天然的复合肥,既含有钾,又含有氮,不过,无论是硝石矿,还是其他钾盐矿,中原地区都不多。我记得,后来咱们中国最大的钾矿……在新疆,嗯,就是西域那边。”
“照你说法,那西域之地,或也要赶紧了打下来,”老朱很平常地念叨了一句其实很霸气的话语,又叮嘱:“既都是你提出,这肥料之事,等回了金陵,也交予你操持,再设个衙门。”
朱塬:“……”阑
我可以说不吗?
身上本来的担子还一个没能卸下,又来。
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用啊!
另一边,老朱已经找出几份奏折递过来:“看看罢,今早儿刚送来,又都是弹劾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