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一大早,定海知县薛戍匆匆赶来营海使府邸,发现不仅朱塬今天早起,还有不少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官员都聚集这边,包括海军都督华高。
说是一个紧急会议。
通报之后,薛戍被允许进入明远堂。
会议已经开始。
薛戍放轻脚步进门,在那张宽大长桌末尾找了个位置坐下,打量四周,除了正在说话的营海司大人,还发现长桌前方东侧下首的营海司佥事刘琏再一次在低头认真地做着会议记录。
薛戍知道,通常很重要的事情,才会是刘琏亲自执笔。
另外还注意到,那位凭借青霉疗法和治好海军都督大人无子顽疾因而在明州乃至整个东南都已声名大噪的戴三春,今天坐在刘琏旁边,表情也颇为严肃。
这让薛戍不由紧张。
发生了甚么事情,自己怎不知道?
心里想着,薛戍很快将注意力转向上首右侧的朱塬,认真倾听。
“……这种疾病的传染途径,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呼吸传播,因而最是烈性。还有人与动物之间,主要是老鼠,这也是为何称它为鼠疫。说起来,老鼠能传播的疾病很多,对于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这就意味着,船舱内灭鼠非常重要,我的想法是养猫,具体措施之后再说……”
“……另外,这种疫病的治疗方式,除了对症下药的传统方剂,又因这是一种细菌感染,如果我没记错,鼠疫杆菌,那么,将来若能顺利从霉菌里提取抗生素,将可以针对病根进行治疗……”
“……但这需要时间……”
“……这种疾病在欧洲……就是距我们极西大概一两万里的一片大陆,那边的大爆发已经结束,据说因此死亡了三成人口。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二三十年前,类似疫病也曾传到我华夏,但哪怕处在乱世,凭借积累千年的良好防疫机制和优越的医疗手段,咱们还是止住了疫病的传播……”
“……欧洲不行,因为他们缺少国家统筹的整体防疫机制,也没有我们中医这样成熟的医疗科学,导致小范围传播一直还在持续,或许几百年都不会停……”
“……蛮夷之地嘛……”
“……再者,细菌感染……我也不太记得会不会产生抗体,或许会,或许不会,不过,从我个人昨晚琢磨出来的常识来讲,蛋白质类抗体能对付只是基因片段的病毒,对付单细胞的细菌肯定吃力……嗯,这个你们不用懂,抽空我和戴先生再研究。总之,随着新朝确立,海外贸易重新开始畅通,我们也必须把严防海外疫病输入的事情做起来,那怕咱们距欧洲相隔万里之遥,风险很低,也需要时刻警惕。毕竟除了那欧洲,各种海外番国,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病证冒出来……”
这……
薛戍逐渐听懂了一个大概,似乎是在谈论一种疫病的防治问题。
鼠疫。
斟酌思索间,朱塬还在继续:“……所以,我宣布,成立正六品的大明海关检疫局,并且在各营海分司设立正七品的海关检疫分局,相关负责人直接对我和各营海分使汇报。另外,海军将来会频繁与番邦接触,也需要设立类似部门,暂定同样的正六品的大明海军防疫局,我希望将来防疫局的分支能细化到每一只军舰都会有相关团队的程度。再有,这些部门将来还会与太医院对接,由太医院提供人员、技术和物质等方面的支持……”
又是一连串新衙门啊。
听少年营海使说那甚么欧洲因那疫病死了三成人口,薛戍觉得防疫很重要,但,如此多的新衙门和各种分支,会不会太靡费了一些?
朱塬说完,示意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初步讨论确定一些细节。
会议如此又持续了大概两刻钟,朱塬最后道:“或许你们已经听说了,我最近几天就要离开定海。不过,按照祖上要求,回了金陵,我还会继续兼任营海使,相应衙署等于搬到京师,因此,这件事我会一直跟进,当然还有营海司的其他所有事项,希望大家在我离开后不要懈怠。哦,对了,海军都督府也一样,除了营海卫指挥使,我还多了一个海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就是说,可以对海军旗下所有卫所指手画脚了,你们别让我逮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机会啊。”
大家都笑起来。
朱塬一拍手:“今天就这样,散会吧。”
众人纷纷起身。
薛戍作势跟着站了起来,向上首两位大人行礼,却没有挪动脚步。
等周围人离开差不多,薛戍见营海使和海军都督正在交头接耳小声交谈甚么,识趣地退到明远堂门口等待。
朱塬在和华高讨论即将放去南下的‘官方海寇’之事。
将要离开,哪怕到了金陵还是照旧,到底不如这边方便,这几天就必须把一些紧要事情尽快安排下去。
计划中的那批官方海寇,大概会有两千人,已经聚集完毕,只要北风一起,就会有一批船队悄然离开明州。
首领是朱塬很早就内定的宴荀。
朱塬本来是坚持全海寇阵容的,不过,事情的结果,到底还是添加了大概五百人的官方人手,大部分是老兵,就地退役,将来出什么事情,大明是不认的,另外还有少数拱卫司的精锐密谍。
再就是,一众海寇的家卷还是被强制留下,算是人质。
这是反复来回几次磋商后老朱亲自敲定的方案,华高也更认同,朱塬只能答应。
商量过这件事,朱塬与华高出门,见薛戍凑上来,之前也注意到他,问道:“什么事情?”
来到庭中,薛戍等朱塬与华高再次道别,目送海军都督大人走向院门,一边拱手道:“翰林,营海司昨日颁布那份禁止民间海捕告令,下官觉得不妥。”
深秋天气愈发寒凉,朱塬今天穿了一件偏厚的白色轻裘,本该翩翩小少年,当下却很没形象地拢起双手,同样目送着华高离开,附和点头:“我也觉得不妥。”
薛戍愣了下,却是顺着朱塬语气道:“那么……下官请翰林收回成命。”
朱塬摇头:“我不。”
薛戍:“……”
这怎么突然有种少年人耍性子的感觉?
等华高出了正院门,朱塬转向自己办公室,一边对继续跟上的薛戍说道:“本来呢,我是打算温和一些的,官捕和民捕可以并存。但,有些人太得寸进尺,开了口子就要得陇望蜀,那就只能让他们得不偿失了。啧……连续三个‘得’字开头成语,我还是很有文化的,对吧?”
很有文化……
如果不说某人明显的对经史典籍半通不解,其他杂学,倒是堪称渊博。
嗯。
薛戍微微摇头,晃过这个问题,看向进屋后走到书桉边坐下的朱塬:“翰林可曾想过,你如此作为,要断了多少人生计?”
朱塬从办公桌上厚厚一叠待阅文件里拿过一份各个海贸公司申报上来的货品目录和预算相关。
新一批的商队即将在北风起后从泉州和广州口岸下南洋,这段时间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
说起来,北上高丽、日本的商队也会趁着北风开始返回。
翻开文件浏览着,朱塬一边对薛戍道:“今冬之前,大明沿海渔户,愿意并入营海司的流民散户,还有一些想要转向从事渔业生产的普通民户,以及相关产业的匠户,等等,都会完成入籍录档,今后由营海司统筹进行渔业生产,这些百姓将得到足够的生活保障。那么,你说说,我断了谁的生计?”
营海司的管辖范围不知不觉在扩大,这也是老朱点头后的结果。
曾经历史上,老朱开创明朝,延续了元朝的户籍分类政策,特别是军户世袭,在朱塬看来,这绝对是最糟粕的制度。这次营海司的户口统计,还有即将到来各类户籍都能参加的科举,算是朱塬持续游说之后对曾经发生历史的一种大幅扭转。
朱塬坚持最基本的一个道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完全被切断与周边交流的水塘,只会逐渐沦为一个死气沉沉的臭水坑。
薛戍无法领会朱塬这番回答幕后的特别意涵,只是专注自己今日的目的:“翰林,还有诸多拥有船只又不愿入籍营海司的百姓,他们在农闲之余,也需靠捕鱼补贴生计。”
朱塬用钢笔在其中一份‘铁锅’项目上标了下,随口道:“那就继续呗,大海那么大,他们若只是捕鱼自用,营海司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管。”
薛戍愣住。
这……
这么不专业的吗?
你这么说,还让我怎么接?
朱塬见薛戍好一会儿不说话,抬头瞄了他一眼,再次低头,把文书翻了一页,接着道:“你很聪明,又懂得变通,应该知道我为何会发布这项禁令。而且,我也不是为了和谁置气,我在考虑的,是这片土地……嗯,还有我们的海洋,之后百年千年的事情。一方面呢,我不希望刚刚兴盛起来的营海司被人掏空,成为某些人的牟利工具。在我看来,他们的想法和在陆上进行土地兼并差不多,这很严重。另一方面,咱们对大海的索取也需要节制,最初我觉得可以慢慢来,但很快发现,还是一开始把规矩立起来更好。国家强制统筹进行海捕,是相对来说最有效的可持续手段。”
薛戍不得不认可地微微点头,却是道:“既如此,翰林为何不明确下来,下官是说,可允许百姓适当捕鱼,而不是这份全盘禁令?”
“因为我只要开一个小口子,就会有人尝试把这个口子越撕越大,得寸进尺嘛。”
“可……”薛戍想了下,说道:“翰林那份禁令如此严厉,下官只恐办事之人会更加苛刻。”
“这也是个问题,”朱塬想了下,转而笑着看向薛戍:“到时候,就需要你这个为民请命的薛青天出马了。若是有百姓船只被扣,你就去帮他们把船要回来,营海司不给的话,唔……我大门前那石狮子,你就拿脑袋往上碰,这种能载入史册的事情,我想你肯定是不介意的,记得别真碰死了就行……”
薛戍:“……”
这是甚么个扯澹的正三品大员啊?!
朱塬在面前文件末尾批了一句‘铁锅、农具等铁器不必过于限制出口,但要确保价格,亦不能过滥’。然后换了另外一份,再次抬头看了眼薛戍,见他一副呆滞模样,说道:“好吧,算是我考虑不周,毕竟禁令昨天才发布,细节还需要完善的。我想想,嗯……营海司可以公开收购一批民间渔船,不管大小,算是给他们一次止损的机会。另外,即时不纳入营海司户籍,沿海百姓空闲之时也可以来营海司下属的各种工厂做工,鱼汛时节,营海司也会额外雇佣人手出海,这足以让他们补贴家用。暂时就这两条,你还有其他想法吗?”
薛戍想了下,一时没想起来,便说道:“翰林,请立下字据。”
朱塬一怔。
这……碰梗了啊!
“老薛你下来吧,营海使大人同意放宽禁令啦。”
“让他立字据!”
画面感好强。
好吧。
笑了下,朱塬道:“你去找刘琏,根据我刚刚说的,尽快做一份方案出来给我审批。嗯,只许刚刚两条啊。”
薛戍一拱手,却是道:“三条。”
“两条。”
“三条……”
“两条,”朱塬坚持道:“我已经够完善了,剩下那个,你还是去碰石狮子吧。另外,如果让我知道你为了富户的千料大船碰石狮子,我会让你真碰死。”
薛戍见朱塬不退让,顿了顿,只能深深一揖。
正要转身离开,朱塬临时想起一件事,又喊住他:“你应该也算书香门第出身,对吧?”
薛戍停步,有些不明所以,还是微微点头。
朱塬道:“前朝科举试卷,你这边有的话,或者认识的人有的话,找几份给我。早上问刘琏了,他说没有。你知道的,他老家在青田,挺远的。”
薛戍疑惑:“大人……为何?”
薛戍知道朝廷马上就要举办一次科举,但,眼前这少年,应该不需要参加吧?
“祖上让我担任这次科举的主考官,”朱塬下意识挺了挺身子,做为人师表状:“我其实是拒绝的,不过呢,既然担子落下来,总要熟悉一下,找些参考,比如该怎么拟定考题这种。”
薛戍:“……”
这是甚么个扯澹的……
再次腹诽一句,薛戍道:“科举考题,下官觉得,该由陛下钦定,翰林只需从中统筹即可。”
朱塬摇头:“这次不一样,又不是小规模的殿试。反正,你赶紧搜罗几份给我,我临阵磨枪。”
临阵磨枪……
堂堂科举主考,这番说辞……这是人话么?某个瞬间,薛戍就觉得吧,这国家挺没希望的。
这是甚么个……
内心已经无力,还是答应。
确认朱塬没有其他事情,薛青天才带着满腔的忧国忧民转身离开。
朱塬继续处理面前文件。
眼下是一份关于明州海事学堂实行学分制的方案。
朱塬之前已经确定,明州海事学堂由姚封负责,至于具体的教学问题,稍微斟酌,便决定采用后世的高校学分制模式。
主要是灵活。
这年代别说成熟的教育体系,连不成熟的教育体系都没有,如何确认一位学子是否成才,就成了问题。传统科举是一个方案,但弊端是,因为无法量化,缺少统一标准,也就没办法大规模批量化地选拔人才。
想要开创一个新时代,大规模批量化地选拔人才,是一个必须。
朱塬之前已经想到一个方案,考试。
当然不是传统科举。
两者最大区别,就是后来的那种百分制。
不过,这只是针对单独的某项学科,放大到整个专业,乃至更大范围,就需要另外的考虑。
学分制可以完美解决这个问题。
相应的人才,设定学分门槛,一位学子,通过百分制的考试,一次次积累足够的学分,达到标准,就算成才。还可以顺势把学位也弄出,学士、硕士、博士这种。
清晰明了。
明州海事学堂只是一个开始,等回了金陵,无论是金陵大学,还是后湖医学院,乃至国子监,朱塬都会建议老朱推广学分制。
当下文件,是朱塬首先提出了设想,再交给刘琏他们具体完善,主要是什么学问该定多少学分之类的细节,以及,积累多少个学分可以毕业。
朱塬也有自己的要求。
明州海事学堂,按照后世标准,算是中专级别的职业学校,要求就不能太高。
文科方面,礼不能废,但也不能要求太过,朱塬打算专门做一套教材。
这是之后。
当下……
说真的,识字就行。
三百千那种级别。
主要还是实用性的专业技能,大到造船,小到织网,还有针对营海相关的识图、勘测之类,乃至周边的工作、营造,以及对海洋气象、生态等等的研究。
想想就千头万绪。
因此,这不是一两天能够完成的。三五年时间,能够大致做出体系,朱塬就满足了。
当下只是框架。
看完了刘琏他们做出的方案,明显的,文科还是太重,朱塬划掉一些,计划100的毕业学分,直接将文科压到30学分,理科占70学分。
而且,最后又补充一笔。
鉴于当下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急缺各种人才,接下来几年,权宜之计,学堂的学子修满60学分,达到及格,就能看情况提前毕业。
另外,也不用全日制学习,也不限制年龄,学生还可以选择在职研读,不定期选修,夜间进修等等方案,一门学科,学完了,就可以申报考试,积累学分。
最终的目标是拿到学位。
学位,将来肯定是会与各种职称待遇挂钩的。
说起来,这倒是后来被很多人诟病的一件事,唯学位论啊,不看实际能力啊,巴拉巴拉。
问题在于,要不然呢?
比人品?
真这么搞,人家有钱有权有家世有背景的孩子,‘人品’能好到把那些想出头的小老百姓爆出几十条街。
因此,看似刻板的应试教育,就是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教育制度。
没有之一。
看完这份文件,朱塬边想边写下了满满一页的批注,刚拿起另外一份营海司吏员收集整理出来的冬汛带鱼海捕相关资料,门外响起侍卫通报。
看过去,除了写意的父亲乔旺,还有朱塬稍微想一下才记起,之前在舟山岛避暑时任命的明州禽类养殖公司经理林久,和那位擅长土法孵化的副经理匡三。
匡三还捧着一个竹篓,内里有‘啾啾’的鸣叫声传来。
示意三人进门,朱塬笑问:“孵出来了?”
三人规规矩矩地施礼过,林久才道:“是的,大人,特意来给大人报喜。”
匡三捧起竹篓小心地送到朱塬办公桌上,满脸喜色:“大人,任给那温度计实在神奇,分作十间暖房尝试孵化,总计一千只鸭蛋,竟是一次就出了六百一十七只鸭苗,呵,这还是小老儿我等手艺不精了,今后再试,定是能更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