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事情还要等见到老朱之后再谈,反正没几天。
书信最后交代朱塬可以再次便宜行事对营海司进行人事安排的同时,又提及了一些北方的局势和战况,读完这一截,朱塬本打算和赵续两人聊几句,其余文书晚饭后再看,然而,却实在忍不住。
因为其中的两件事。
放下书信,朱塬就去找一份战报:冯胜、李文忠攻克元上都开平。
找到战报翻开,前因后果非常详细。
最初,这份战略是测绘司郎中涂宵向征虏副将军常遇春提出,常遇春出居庸关入雁门关,千里奔袭,向导很重要,测绘司郎中涂宵再次主动请缨为大军引路。
常遇春一路攻掠如火,抵达太原却扑了个空,让扩廓帖木儿跑掉,正是郁闷,涂宵便给出了另外一条建议,再次出关,奇袭开平。
涂宵还阐述了这么做的意义。
攻破大都,擒获元廷宗室,元朝名义上灭亡,但实际上,元室还有另外一个政治中心,开平。这不仅是元上都,其间还居住着不少元廷皇室后裔。
这可能会成为蒙古人延续元室气脉的根基。
如果大军再能扫荡开平,就能很大程度上断掉元室气脉在上都重聚的可能性,毕竟那座城池一旦被大军突破,至少未来几年内,都不可能再有蒙古藩镇进驻,北方也注定会一盘散沙。
说到底,这条策略和大都之战的根本目标类似,都是在‘攻心’。
涂宵亲自走过从大都到上都的一段路途,保证向导无忧,常遇春便很快心动,上书给自家主公。
事情随后就变得有趣起来。
老朱同意了,又没有完全同意。
同意的是涂宵的这份奇袭计划,因为根据测绘司提供的舆图,出居庸关到元上都,只有大概500里路程,而且地势相对平坦,非常适合骑军作战,单程两三天的路途,更能够确保快去快回,甚至那怕出了一些意外,关内也能及时救援。
没同意的是,常遇春本人想要带兵突袭这件事。
老朱传令给还驻扎在太原的常遇春、冯胜、汤和、傅友德等部,任命都督同知为征虏右副将军,等于是仅次于徐达和常遇春的北伐大军第三号人物,要求冯胜从常遇春携带骑兵中分取两万,沿山西盆地北上。
测绘司郎中涂宵为向导。
同时,征虏副将军常遇春,领其余各部并太原降军十余万人,出潼关,压迫陕西李思齐等部。
大都方向,老朱命令自己的侄儿李文忠领擅长骑马的步军一万,出居庸关,与冯胜汇合,北上开平。
全军三万人,依旧一人双马配置,只携带七天口粮。
老朱还再次定下了一个战略目标:摧毁开平。
这其实是有先例的。
恰好是十年前,龙凤北伐,其中一路大军就攻破了开平,然后,如同楚霸王入了咸阳一样,尽毁开平宫阙城墙,一番掳掠,这才退去。开平本来是元室的夏日避暑之地,十年前那次之后,至正帝就很少再在夏日里北上巡狩。
冯胜、李文忠这次只需要将十年前的事情再重复一次。
老朱给了严令,二至三天内抵达开平,三天攻城,若不能破,必须立刻撤回,不得恋战。
事实是,大都被破后,关外本就一片混乱惶然,开平城十年前被破,因为元室财政拮据,也一直没怎么修缮。三万大军抵达,一鼓作气就轻松破了开平城。
之后的事情……
战报里没有太详细描绘,只说大军几乎没甚么伤亡地在第六日就重新返回居庸关。
其中多少还提了一笔,‘弃牛羊数万’。
很是遗憾的语气。
原来,那怕已经立国近百年,蒙元依旧没有改变部落制的根本习惯,开平周边就相当于至正帝一系的封地,拥有相当丰饶的草场,而当下,又正是秋高马肥的时节,几百年前,这时节往往是金、辽、蒙古等关外部族入关‘打草谷’的好时候,没想到,这次,风水轮流转,反过来被汉人打了草谷。
可惜的是,因为老朱谨慎的严令,为了确保行军速度,除了一些重要俘虏,其他带回不多。
当然,可以想象的,出关的三万将士破城后多少都能发一笔小财,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如何也都是曾经元朝的上都。
朱塬觉得这是将士们应得的。
六天时间,一次奇袭,敲碎了元室气脉至少未来三五年内在关外那座政治中心重聚的可能性,绝对的一次漂亮战役。
除了……
对最喜欢打这种仗的常遇春来说,非常的不漂亮!
老朱为了避免让常遇春出塞,做出的安排很合理,但,作为某个特别的‘旁观者’,朱塬却是明白老朱的心思。
曾经的历史上,洪武二年,常遇春率兵也是千里奔袭,一路从陕西转战到河北,不仅解了北平之围,还顺势出塞,攻破开平,将至正帝赶到了沙漠深处。
随后就是一段悲剧。
回兵途中,常遇春暴卒柳河川。
老朱给自己这位心腹爱将的追封,是‘开平王’。
想来,这一次,那怕破不了开平,老朱也绝对不想要一个死去的‘开平王’。
这显然是一种迷信。
朱塬觉得,放自己身上,他也大概率会阻止常遇春走这一趟。
朱塬也挺迷信的。
感慨一番,朱塬就去找第二份战报,严格来说也不算战报,因为没打起来。
正是西线。
朱塬是知道老朱安排的,破了大都,拿下山西,接下来是打算休整的,没有立刻再进兵的计划。作势把常遇春打发去陕西,也只是某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可以想见,北方那边的事情结束,西边,老朱也会适时喊停。
只是没想到,大家都低估了‘常十万’对陕西各部的压迫力。
常遇春刚刚带兵出潼关,早前从潼关退守长安的前元银青光禄大夫、邠国公、陕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太子詹事兼知四川等处行枢密院事、招讨使李思齐……降了!
这其实也不意外,
破了大都,一举铲除了元室的根基,周边各个军镇本就失去了法理上的正当性,老朱要求被封为‘归命侯’的至正帝向各处军镇写信的同时,也照例在非常积极地进行招降。
再者,山西一战,常遇春一路攻掠如火,其中发生了什么,那怕史书上注定会轻轻一笔带过,但,该知道的人,肯定也会知道。
既然打不过,与其兵败身死,不如主动投降,这样还能保全富贵。
老朱在这件事上的信誉还是很好的。
于是,常遇春带着十余万大军,兵不血刃地进驻长安,轻松接管了李思齐各部同样的十余万大军。
李思齐投降后,同样盘踞陕西拥兵自重与李思齐还有所攻伐的前元陕西行省左丞张良弼,又名张思道,同样率军投降。
这份不算军报的军报最后还提及,张良弼、张良臣兄弟投降后,明军已经前往接管庆阳。
相关的描述里,还有人用红笔特意圈画了一下。
朱塬知道,这肯定是老朱的手笔。
朱塬也明白为何。
庆阳之战,是朱塬在《天书》中着重描写过的一次战役。
虽然当年明军顺利拿下了陕西,但过程却非常坎坷,甚至,常遇春之死,很大程度上也源于那一场旷日持久的庆阳之战。
这一次,张良弼、张良臣兄弟已经向明军投降,扩廓帖木儿也不知道在哪里‘养伤’,明军接管庆阳,不太可能再产生甚么变数。
话说回来,庆阳之战相关,除了当年的常遇春之死,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有趣的人,也意外陷殁。
张焕。
不熟悉洪武朝历史的人,肯定没听说过这个人。但如果关注这段历史,就会发现,张焕的出现频率很高。
曾经后世朱元章留下的手迹,其中就有一段,‘让各军把现存马匹数量全部报上来,让小先锋亲自看了,签押给我’,原文不是这样,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其中的‘小先锋’,就是张焕。
朱元章让这位小先锋亲自检点各军马匹画押签字给自己,可见对张焕的信任。
另外还有,渡江之后,朱元章亲征婺州,夜间出巡,被巡兵拦住,说老朱亲自定下的规矩,任何人夜禁之后不得走动,朱元章嘉奖了这位巡兵,从此不再夜出。
这是一段很传统的关于帝王的佳话。
其中有个细节,被拦之后,又是陪同老朱的小先锋张焕出来,说‘这是位大人’,可惜没被通融。
再然后,同样史载,攻破大都后,徐达命指挥张焕带千人看守元廷皇宫宗室及相应府库。
还是张焕。
这里没说是不是老朱吩咐的,但,徐达点这位指挥,显然不是无的放失。因为很清楚,老朱就相信这个人。
种种迹象都表明,张焕那怕不算老朱的又一位义子,也足够亲近。
然而,正是庆阳之战,张良臣诈降,徐达派遣了两位将领,张焕和薛显,前往查探。结果是张焕被俘,薛显负伤而逃。
再然后,洪武一朝就没了张焕的记载。
显然,这位本该前途无量的将领,应该是死在了被俘之后。
要知道,同时负伤而逃的薛显,洪武三年大封功臣,被封为永城侯。可以想象,若是张焕不死,以老朱对亲近之人的偏袒,至少也是个侯爵。
曾经朱塬能关注到这个看似不起眼却记载不少的人物,主要感受,除了老朱的‘任人唯亲’,更多是另一个。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老朱打江山,却是典型的‘一君功成百将死’。
无论是立国前还是开国后,老朱身边的高级将帅,哪怕没有历史数据统计,但给人的观感,实在是,死亡率相当高!
朱塬甚至想到了一个字。
克!
呸呸呸,又迷信了!但,不信不行啊。
随便来一串,常遇春、胡大海、廖永安、康茂才、缪大亨、邓愈、何文辉、曹良臣……
想着想着,朱塬甚至觉得,是不是该离老朱远点?
暂时只是想想。
历史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就像这一次,至少,常遇春和张焕,不会再因为庆阳之战而死,至于之后,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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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堂内。
再次将这份战报看了一遍,朱塬又忍不住带起笑容。
可以想象,好战的常遇春,这么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陕西,应该会挺郁闷的。
放下这份战报,朱塬又随便翻了翻其他文书。
老朱设置了北平六卫,三万人,驻守大都。
另外,迁徙了一批大都的降卒富户罪卷等等,往汴梁屯田。
朱塬觉得,应该送去山东。
那边当下人太少了。
不过,河南似乎人也不多,之前元军从山东开始,一直都是坚壁清野的策略,明军打到那里,元兵都会提前把当地的百姓尽可能驱走。
反正……
可以想象,北方当下会有多么残破。
然而,老朱之前,却只给北方各地免了一年的粮税。
朱塬知道,这同样是没办法的事情。
虽然这边打通了海运通道,但,前方大军,肯定还是就地解决粮草最好。不过吧,再想想,就算一年后,想收也收不回多少。
被破坏的农业生产,想要恢复,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实现的。
朱塬想到了屯田。
必须要官方组织起来,统一人力物力,进行大规模的屯田,才可能在最短时间内恢复生产,相比起来,分散性的小农生产模式,想要等待恢复,旷日持久。
这个,今天的日志,可以记下来。
等回了金陵,和老朱谈谈。
其实,想谈的,能谈的,太多太多,简直忙不过来。
随后又翻完其他文书,朱塬看向落座一旁的两人,对赵续道:“既然这样,明天就开始准备吧,我们最好三天之内出发。”
今天是九月初六。
若是到三天后,九月初九出发,距离老朱大概返回的九月十六只剩七天时间。
这一次是朔江而上,还要过杭州湾,七天,理论上是充裕的,但朱塬必须保证足够的富余。毕竟这年代长途旅行从来没个准数,更何况还是乘船,万一自己在老朱抵达金陵之后才回去,甚至错过自家祖宗的生日,那就尴尬了。
至于明州这边一大堆没忙完的事情,既然还兼着营海使,到了金陵继续忙就是,反正金陵到定海之间的通信,加急的话,一个来回也就四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