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伦堂最西屋的卧榻旁。
采桑听着钗儿口齿伶俐地说着铜钱汇兑之事,还有自家大人饶有兴致地表情,虽是一时没明白小姐妹的心思,却飞快打定主意,自己也定是要说些事情。
然而,刚挑中了那监察弹劾收鱼之事,采桑就听到钗儿同样揭开了这个话题。
这妮子还很有技巧。
没有大喇喇地直接说有大户撺掇监察弹劾自家大人,只提起有个认识监察的岱山财主到昌国社区时,因为收鱼之事说起自家大人坏话,惹了同乡厌恶,被赶了出去。
话里意思是大家可都向着大人。
至于话外之意,采桑觉得,自己都听懂了,自家大人怎可能不懂?
就是……
这妮子把能说的都说了,自己……说甚么?
难不成说自己二姐也想来伺候大人?
采桑不傻,明白自己当下若说了,大人如何反应不提,定是要被周围留白姐姐她们记在心上。
这营海使府邸,任多的女儿家,谁能少了某些心思?
多一个姑娘,那就是多一个对头呀!
想到这里,采桑有些了悟,这件事……还真只有直接和自家大人说才最管用,就像之前看到,除了旁边三个胡女,大人只是一句话,那婆子送来的另外几个丫头也就被留下了。
只是一句话。
嗯。
采桑脑瓜转了转,发现……大概,自己只能等再有捧烛的机会,才适合与大人说一句。
这又有问题。
马上就要离开明州,若是,这之前都再没某些机会,那……或就一直没有机会了。毕竟到了金陵,千里迢迢,怎能为了一个小小丫鬟而折腾?
采桑患得患失地胡乱想着,一旁钗儿已经跳到了另外一个话题,说起自己父亲近些日子在砖瓦作坊做事,提起了那边最新的制瓦机,原来是提意见,说是可以做几套活动磨具,便于不断操作更换,取下瓦胚时也更安全。
采桑听不懂,朱塬当然听得懂。
前些日子提起的制瓦机思路,姚封那边很快做出了样机,而且,相比朱塬最初设想几百斤的配重,通过滑轮杠杆相结合的设计,那边直接把配重提升到两千斤级别。
两千斤的巨石配重,与曾经几百年后的万吨级液压机之类不能比,但当下,却可以使得黏土在重力高压之下更好地一次成型。
朱塬看过了图样和做好的瓦胚,很是满意,近些日子太忙,倒是还没来得及去现场看看,更别说进一步的改进意见。
没想到,眼前小丫头能带来一个主意。
稍稍回忆之前看过的图纸,琢磨片刻,朱塬问钗儿:“你父亲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钗儿道:“奴爹爹涂让春,曾是岱山渔民,托了大人福,一家人今年搬到定海,近日一直在制瓦作坊帮工。”
夏季渔汛结束后,明州海洋发展集团旗下,除了少数渔民继续海捕作业,其他大部分都被分派进行各种基建工作。特别是入秋之后,对于农业来说是丰收季节,却是舟山沿海渔民的最澹季,参与海捕的人数进一步减少。
正是这数以万计转向陆地的劳力,让定海周边几乎一天变一个样子。
预计这种情况将会持续到立冬。
往年同样是海捕澹季,今年……却要从立冬开始,为冬季的带鱼汛做准备,然后,接着是春季的小黄鱼汛,夏季的大黄鱼汛,一路下来,直到明年的秋天。
说起来,今日是九月初五,霜降节气已过,下一个节气就是立冬,时间是九月十七。
并不剩多少日子。
当然,立冬后只是开始准备,带鱼汛具体何时到来,在哪里汇聚,向哪里移动,渔汛终点又在哪里,暂时只有一些渔民提供的模湖经验,详细的数据,还需要营海司接下来几年不断进行实地勘测,并为海捕提供更多参考。
思绪稍稍发散,朱塬也喝完了一小碗山药莲子甜汤,放下汤匙,转而对钗儿道:“涂让春,不错的名字,难道是读过书?”
“爹爹没读过书,”钗儿摇了摇头,却是道:“但在村里,捕鱼之外,爹爹却还是个造船修船的好手哩。”
“哦,明白了,能工巧匠,”朱塬了然地笑了下,想想说道:“明天吧,我让姚封去找你父亲,谈谈他的想法,呵……肯定是可用的,仔细想想,那冲压式的制瓦机,模具在底部固定,万一取瓦胚时出现故障落下,简直不敢想。活动模具是必须的。这样,如果你父亲愿意,之后就留在制瓦工厂当一个组长吧,有什么好想法……嗯,明天让他们弄份告示出去,不管谁有好的想法,都可以提,只要有用,就提拔,或者奖励。”
钗儿一脸欣喜表情,想要跪下,发现离卧榻太近,只能顺势深深地福了福:“奴替爹爹谢大人。”
“你也有奖励,”朱塬说着,看了看面前桌上诸多菜点,指了指自己刚刚喝过的那盅山药莲子甜汤:“这个给你,等下自己去喝。”
钗儿再次福身道谢。
朱塬转向一盘香酥大虾,拿起一只自己剥着,一边又笑着道:“听你说话就是个聪明丫头,有空多学些东西,将来也是个出色的小秘书。”
钗儿更加欣喜,平日就羡慕那些能帮大人校书绘图的姐姐们,连忙又应声:“钗儿记住了。”
旁边的采桑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其他不说,钗儿转眼给自己父亲挣了个‘组长’的职衔,就实在让人羡慕。
这组长是今年营海司组织海捕时开始出现的,虽说没有正式的官品,但通常都管着一两百人,无论是身份还是待遇,相比普通的渔户都要高很多。
更何况,钗儿父亲这是转去了制瓦作坊当组长,显然,之后就不用下海了。
渔户出身,不得不下海,这是命。
但,如果能不下海,想来没有那个渔户是愿意下海的。
那怕今年开始营海司给出了诸多保障,然而,下海捕鱼,终究还是风险重。
再看眼前的自家大人。
钗儿说完,该自己了,但,大人明显已经尽兴,不想听她再说的意思,而且,采桑也发现,自己……实在没甚么可说。
难不成自己还要揭一揭钗儿父亲的底细。
比如……
她之前可不知道钗儿父亲叫甚么涂让春的,和自家爹爹的伍三六一样,钗儿父亲……因为排行第三,她从小到大都只叫三叔,周围人也只喊他涂三。
采桑也能想通。
想来,这‘涂让春’,大概也是这段时间进行户口登记时临时起的大名。
定是这名字……
早知道,就该提醒爹爹,不就花几枚铜钱的事情,怎地就不找先生也起个好名字。
榻上桌旁。
朱塬没再里采桑,主要是重新回到了钗儿刚刚提及的收鱼之事。
老朱之前送了一份弹劾奏章过来,让朱塬自己处理,朱塬没打算改变态度。
没想到,有些人还是不甘心。
朱塬也能想明白,这些人之所以如此纠缠,还是看到了一点。
营海司有钱!
不说今年只是出售海贸公司牌照就一次性收获了200万两白银,哪怕之后,无论是海捕还是海贸,步入正轨,营海司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正向收入。
对于这笔钱,朱塬的考虑是不断投入营海相关产业的同时,还能贴补海军,乃至向中枢财政输血,就像之前主动上交那100万两白银一样。有了钱,有了资源,朝廷才能更进一步建设这个国家。
然而,某些人,却只想把这份收益搂到自己怀里。
思绪更进一步延伸。
自从知道有人开始弹劾自己,朱塬脑海里就已经敲响了警钟。
朱塬很清楚一个道理:老朱对自己再好,也经不住有人三番五次反反复复地在他耳边说坏话,毕竟,长辈身份之外,老朱的另一个身份,还是帝王,而且还是曾经历史上有名的多疑帝王。
为此……朱塬最近已经在主动做一件事。
自污。
搜罗胡女,其实就算一项。
因为朱塬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在老朱那里塑造的太完美,并不是好事。越是完美的东西,越经不得磕碰。就像一张白纸,稍微点上一滴墨,那一点黑在周围人看来,就会异常的显眼。
同样道理,自己在老朱那里太完美,当遇到别人不断挑错,甚至哪怕成功一次,一张带了墨点的白纸,在老朱看来,或许就会变得碍眼。
因此,没什么特别的规划,几乎是本能地,朱塬开始自己先往自己身上点一些墨水。
再说这收鱼之事。
寻根究底,其实更加严重。
因为这属于利益冲突层面。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哪怕这条财路是朱塬亲自创造出来的,但,既然你这次给了,下次却不给了,就注定会被人记恨。
朱塬之前本打算采取一种缓和手段,依旧保持官捕与民捕并行的状态。
当下再想想,只要这口子开着,就免不了被人惦记。
大户参与海捕,相比自担风险地费心费力处理、运输、贩卖等等,直接一股脑打包给官方,还能获得不菲的收益,如何选择,傻子都知道。
既如此……
那就……彻底关门吧!
或许短期内会遭遇各种各样的非议,但也好过长年累月地被人惦记。
而且,这样也能在官方协调下更好地保护海洋资源,免得放任民间胡乱地大捕大捞。
保护海洋资源,恰好也能作为发布禁令的理由。
耳边传来轻唤,是写意,朱塬回过神,发现手里一只剥了一半的大虾已经凉掉,扭头看看旁边眼巴巴的梧桐,递过去,不管头尾,整个塞到了女人主动张开的嘴巴里。
接过留白递过来的帕子刚擦了擦手上的油渍,转眼间梧桐又期待地张开嘴巴,朱塬伸手,托着她下巴重新合上,一边看了看旁边的细雨和点点,明显也期待食物,却很正常,再看中间这个,不由笑道:“不会是智商有问题吧,我可不想要个傻子?”
其他姑娘都笑,留白还接道:“聪不聪明不说,定是个浪费粮食的。”
重新接过青娘递来的快子,朱塬转向一碗羊肉汤,一边夹起一块羊肉,一边道:“你们好好看着,养一段时间,给她们吃好点,还有,记得每天都要洗澡,她们皮肤不好,更需要多沐浴。”
写意答应:“奴记得了。”
朱塬咬了口羊肉吃下,再看了眼梧桐,道:“把这发髻给她解开,胡女不适合这种发型,怪怪的,披着才好看一些。还有衣服,嗯,梧桐适合夹克衫和牛仔裤,你们抽空帮她做一套,牛仔裤不要紧身的,宽松一些更好,她腿长,撑得起来。还有,要穿皮靴,呵,弄一双高筒的棕色牛皮靴。”
写意再次答应。
各种古怪的衣服样式,她们都知道,只是平日不会上身,在自家小官人要求时才会穿一穿。
留白还向依旧站在一旁的钗儿和采桑示意,两个丫头直接走到梧桐身后,开始解她的发髻。被两个站着都不比她高多少的小丫头摆弄头发,梧桐依旧很顺从,乖乖地任由她们施为。
朱塬也没忘另外两个,稍稍打量,说道:“细雨适合裙装,嗯,是西方的那种裙子,有空了我画个草图你们去做,点点嘛……”左右看看,视线捉到某个麻袋:“小鱼之前的那一身,照着样子给她做一套。”
写意又答应一声,还看了眼蔺小鱼。
那次下雨天做各种古怪的衣服,其中这妮子从里到外独一份,自家小官人叫那种样式……嗯,女仆装。
衣服做好后,某个妮子就当宝贝一样藏了起来,平日里连摸都不让别人摸。
留白显然也记得某个妮子的独一份,偶尔难免都囔几句,不过,自家小官人这么吩咐,丫头却倾过身子自上而下地看了看地上的点点,又转向麻袋姑娘对比一番,才对自家小官人道:“这胡女……没有呢,做了也白做。”
朱塬乍一听没明白,见周围带笑的丫头们目光所向,才反应过来,笑着瞄了眼留白:“你这就是典型的五十步笑百步吧?”
“噗嗤——”
“呵——”
“咯咯——”
周围一群这下全没忍住。
留白大窘,不敢对自家小官人如何,便瞪向周围:“不许笑!”
榻边两个妮子已经解开了梧桐的头发,朱塬放下快子,伸手拨了拨,一个披肩发的高个子洋妞,顿时顺眼很多,于是奖励地又捻起一只香酥大虾塞到女人嘴里,一边拱火:“使劲笑,嘲笑留白的机会可不多。”
得了自家大人的背书,周围姑娘们笑声更大,窘得留白使劲儿跺了跺脚,见阻止不了,红着脸蛋转身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