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前一日到底还是多走了几步路的缘故,第二天一早,朱塬再次开始发热咳嗽。
戴三春第一时间赶来,连吃了两天药,才总算好转。腊月二十六那天又下了雪,为了避免身体再出问题,朱塬小心翼翼,连续几天门都不怎么出。
写意、留白、赵续和左七几个倒是连轴转。
偌大的宅院,置办日用、招买仆役、清扫修缮等等,一天到晚都停不下来。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
今年没有三十,明日就是除夕。
写意一大早就询问朱塬要如何准备明晚祭祖的事情,她已让人精心清理了大宅东侧的一个院子,可以作为祠堂。
朱塬听写意说起此事,神情古怪。
祭,还是不祭,这是个问题。
毕竟按照全新人设,祖宗们都好好地活在金陵城里。
然而,春节祭祖,这年代也是大礼。别说大户人家,哪怕平民小户,也丝毫不能马虎。
到了朱塬这里,关键是,祭谁?
别说全新的假祖宗,哪怕是真祖宗,后世也很少能追溯到六百年前的这个时代。
到底还是放弃。
面对写意的疑惑,朱塬也没解释原因。
怎么解释?
早饭后倒是又想起,腊月二十八,该是贴春联的日子。
不过,却也记得某个典故。
关于春联,传说是朱元璋亲自推广开来,因为新年这天微服私访,发现街市间缺少节日气氛,朱元璋就下旨要求家家户户张贴春联,以显喜庆。
朱元璋之前,普遍流行的是挂桃符。
总把新桃换旧符。
最终还是让写意他们按照这年代规矩操持,除了祭祖取消,其他该怎样就怎样,朱塬没有提前弄出个春联显示存在感的打算,未来三年,要的就是一个低调。
临近中午,雪后越发寒冽的北风中,样式不一的六艘小船靠在了朱塬大宅外的码头边。
船上除了一群穿粗布衣裳的男女老少,还有各种或笼或捆或鲜活或风干的鸡、鸭、兔、鱼、鹅、鹿、猪、羊,众人搬动间,空气里不时传出‘嘎嘎’或‘咩咩’的叫声。
左七带着两个小厮迎出,与带人过来的赵续一起指挥众人把这些畜禽野货从小门搬进府,暂时存放在外宅的一片空院内。随后左七负责招呼众人,赵续领着其中几位长者来到后院。
留白等在这边,身边还跟着两个小丫头。
打量几位老者几眼,见穿着虽然陈旧却都算干净,留白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跟我来罢。”
大家一起转向西院方向,留白一边又对几位老人道:“诸位老丈稍后给大人作揖即可,不必行大礼。”
诸人又是恭敬地连连答应。
其实,朱塬的原话是自己本来就身体不好,总被一个个比他年长的人磕头,怕被磕没了。
留白当然不会说出自家小官人的原话。
而且,也不认可。
就说昨日领人过来那牙婆,一个下贱人,她觉得哪怕对方把脑袋磕土里也损不着自家小官人丝毫,凭甚么不跪?
只是她一个当丫头的,当然小官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来到西院,穿过大半花园,抵达一处位于内宅东侧不远的厅堂。留白吩咐众人先行等待,只和赵续掀帘进门。
同样温暖如春的厅堂内,穿着宽松青袍的朱塬正在西侧茶室与对坐的戴三春一边说话一边偶尔持笔书写。
朱塬又生病了的当天下午,吴王府就突然传来消息。
老朱口谕,让太医院下属八品御医戴三春今后三年都常住朱塬这边,小心看护。还说今后朱塬一切用药所需,都可不经通禀直接从太医院支取。
戴三春便带着自己的徒弟三七一起住进了大宅。
留白知道自家小官人在拟写一份很重要的书单,和赵续稍稍等待。等朱塬写完几笔后抬头,赵续才拱手施礼,说道:“小官人,送年礼的佃户到了,还有几位长者要给小官人拜年,已经等在外面。”
赵续说着,掏出一份红纸写就的礼单递上前。
朱塬昨天就被告知这件事,还多问了几句,知道拜年是惯例,送礼不算。毕竟佃户每年交了租子,剩余吃饱都是幸运,也没什么可送。
这次算是更换主家后的主动结好孝敬,大概希望朱塬不要加租或夺佃。
朱塬搁笔起身道:“让他们进来吧。”
说着朝戴三春示意,邀请他一起陪坐。
片刻后,五个看年龄都六十岁往上的老人进门,一起向朱塬见礼。
简单一番对答,朱塬邀请诸位老人落座。
多聊几句,很快得知,耕种自己名下田地的佃户主要来自穆、樊、卓三大姓,其中穆姓最多,小厅内五位老人中三个都姓穆,占了三十七家佃户中的十九家,其他两姓一个九家,一个六家,另外还有三家外姓。
朱塬看出三家外姓显然是被排挤了,却没在意这些细节,而是问起近年土地收成、作物种类和耕作细节。
然后就迎来了诉苦时间。
有说庄子里耕牛不足可能影响明年春耕的,有说去年雨水过多导致歉收的,还有说邻庄抢水太凶悍打伤了自家人的。
朱塬本想要大略了解一下这年代的农业生产状况,没想到会是这些。很快明白,这是几位老人担心他这个新主家会增加田租,才会如此反应。
眼看问不出什么,朱塬只能放弃。
大概确认了这位新的小主家很好说话,几位老人又适时提起,每亩一石二斗的定租实在太重,试探能否减免一些。越说越唉声叹气,其中一个老人忽然噗通跪下之后,厅堂内瞬间跟着跪了一地。
朱塬还能怎么办?
话说他所得田地本来应该属于官田,就是西吴朝廷从前朝官方或勋贵臣僚那里没收而来的充公田产。哪怕写意之前说过都是上好水田,每亩定租一石二斗,朱塬乍一听也都觉得有点狠。
这年代亩产上限或许有两三石,但那必须是上好田地再配一个顺风顺水的好年景。
古代农业严重靠天吃饭。
稍微遇到点干旱水涝,亩产都要直线下降。
好不容易把人拉起来,大家重新坐下,朱塬正要开口,见留白朝自己使眼色,想想还是把问题推回去,询问几位老人多少合适。
讨论几句,很快重新确定为每亩一石定额。
无视留白的幽怨小表情,大家又聊几句,几位老人满是欢喜地离开。
稍后还会管一顿午饭,朱塬就不再出面。
等赵续领人出去,朱塬又对留白道:“既然带了礼来拜年,每家再给一贯铜钱当回礼吧。”
留白张口欲言。
她觉得吧,自家小官人疯了。
那有这么乱来的?
不过,意识到戴三春在场,留白还是止住话头,轻声答应着离开了小厅。
这边朱塬再次回到西侧茶室坐下,一边拿过那份礼单翻开打量,一边问旁边落座的戴三春道:“戴先生不会也觉得我草率吧?”
戴三春其实也注意到刚刚留白的无奈神色,拿起一页两人之前讨论的书单浏览着,微笑道:“小官人宽厚,身边人替主家着想,下苦人过活也难免要多些心思,都没错。”
“戴先生倒是深谙儒家中庸之道。”
朱塬笑了下,没再多说。
其实,以他两辈子磨练出来的心性,若是真的要紧事,耳根子绝对不会那么软。但一方面,朱塬是真不在意那十顷田地的出租收益。另一方面,处在这个时代,处在自己当下位置,朱塬也必须表现出某种姿态。
放下礼单,朱塬也拿起桌面上的一页书单,换了个话题道:“戴先生,真不加些医书,这可是个好机会。下午单子送出去,以后再想可就不行了?”
戴三春摇头道:“不必,我自有收藏。其他医书也可向太医院或诸位同僚借阅。倒是小官人,或可提前给重生讲讲你提过的那些道理?”
戴三春说着,那张一向严肃的脸庞上少有地露出期待表情。
朱塬却是拒绝:“戴先生还是耐心等等吧。”
戴三春意外地被老朱安排过来常住,成为门客一般的存在,朱塬一开始还疑惑,直到对方坦白自己最近的遭遇,他才明了。
只不过,关于两人当初约定的事情,朱塬觉得,还是等三年之后才最稳妥。
哪怕现在说了,戴三春能做的也不多。
戴三春不要添加医书,朱塬也就不再提及,把几页书单整理起来,最后浏览检查。
这些就是朱塬想要让老朱帮忙搜罗的书籍。
书单上全部都是中国古代的科技类着作,诸如《齐民要术》、《梦溪笔谈》、《考工记》、《茶经》、《水经注》、《营造法式》、《九章算术》、《甘石星经》等等,涉及农业、地理、天文、数学等方方面面。
朱塬开始还想要一些传统的经史子集,住进来第二天就被告知花园南侧那栋可以俯瞰湖景的两层书楼里藏了数百册图书,四书五经等大部分主流典籍都不缺。而且,明显是当初被这院子主人当了摆设,各种书籍都是崭新,也就不需要再麻烦老朱。
窝在内宅养病的朱塬让两个丫头取来一些书籍看过,都是很好的刻本,连带好奇起这栋大宅前主人身份。
两个丫头也不知晓,让赵续和左七去和周围湖民打听了下,有说属于一位平章大人的,有说是一位达鲁花赤的避暑别业,到底也没搞明白。
朱塬就不再深究。
倒是又知道,周围住了不少湖民。
当下这座后来的梁洲,与南边曾经的环洲和樱洲,此时都是相连,其中散布了几十户人家,环洲还直接连通后湖西南岸,这一片岛屿整体如同从湖岸边发出的一朵木耳。
朱塬那天来时之所以没走陆路,而是坐船,主要因为这座占据梁洲东南角的大宅只有水道可通,西侧和北侧都没有开门。稍微一想也明白,这是曾经的大宅主人为了显示身份主动进行了隔离。
不仅如此,按照赵续和左七转述的湖民说法,最初大宅所在这座岛也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岛上湖民是朱元璋攻破应天后才陆续迁来。
另外一边。
留白跟过去传达了自家小官人给赏钱的事情,看那些佃户又是一番欢天喜地,自己却因未能阻止小官人乱来而闷闷不乐。
就说昨日买的六个小丫头,都是挑选后比较出挑那种,一个也才三贯钱。
不说减租部分,只是今天这赏钱,一下就要送出去三十七贯,这可是十多个小丫头。
从来都是佃户孝敬主家,没见过这么倒贴的。
怏怏地回到西院,看到写意站在不远处游廊边,留白快步走过去,正要说刚刚的事情,让写意以后多劝劝小官人,发现写意怔怔望着一个方向,顺她目光看去,花园小湖南畔假山旁,几株腊梅在周围积雪映衬下盛开正艳。
留白顿时也怔住,瞬间红了眼眶。
倒是写意察觉有人走近,反应过来,见留白开始掉泪,连忙掏出帕子帮她擦拭,一边把留白身后的两个小丫头赶开,一边小声提醒道:“莫要哭了,被人看到不好。”
留白努力止住眼泪,却已经有些抽噎:“写意,小……小姐……小姐……”
见留白提起,写意到底免不了跟着红眼,搂住留白抱了抱,嘴上依旧劝道:“小姐那么喜欢梅花,埋在梅树下,也算一个归宿。”
留白轻轻点了点脑袋,又突然带着点恨恨,说道:“都怪老爷没主见,才让王家家破人亡。”
“不许说这个,”写意语气里多了几分严厉:“以后忘了这些事,我们只活我们的。”
“嗯,嗯,”留白再次点头,抬头看向写意:“你打算何时求小官人,让他接我们家人来金陵?山东还打着仗,这又下了雪,我担心我娘和弟弟。”
写意看了眼不远处的两个小丫头,拉着留白向内宅方向走去,一边道:“莫要担心,吴王麾下都是有规矩的,不会乱来。而且他们都早早逃去了庄上,相互能够照应,以往也有存蓄,今冬无碍。至于求小官人之事,小官人……你也知晓,他虽得了官,但毕竟初到金陵,这又要隐居三年,只怕有心也无力。等最近忙完,我和他说说,想办法帮我们送封信回沂州,总不是问题。”
写意这么一番劝慰,留白终于缓过来。
想想也只能如此,收起心情,转而又说起刚刚的事情。
写意听完,笑着点了下留白脑袋:“难怪小姐以前就说你表面闷嘴葫芦,内里胡乱心思却多。咱们做奴婢的,谁不期待主人家慷慨些,你倒是要苛吝。”
留白却坚持:“可小官人也太慷慨了些,一下送出十二个丫头。我刚还想,既如此,就让那些佃户出人过来伺候,这本也是规矩。”
按照写意估算,这栋大宅至少需要三十位各类仆人才撑得起来。
昨日牙婆带人过来,那位小官人却只买了十二个。还说自己喜欢清静,以后需要其他,可以临时雇用周围的岛民,就像当下负责给这边驾船的蔺氏父子那样。
朱塬如此,她们也只能答应。
说着来到专供主人家的小厨房,留白看到屋内那两个正在一对小丫头协助下给小官人准备午餐的美貌女子,顿时又嘟起嘴,还停下脚步拒绝进门,目光里更是充满警惕。
昨日挑选仆婢,一个小丫头才三贯,另外四个刚长成的小厮单价也只要五贯,而这两个……却足足花了一百七十贯。结果,一笔买卖,六个丫鬟和四个小厮倒像是添头一样。
这让留白现在想到那牙婆都还牙痒痒。
因为嫌弃她和写意做的东西不好吃,小官人最初只想要两个厨娘。结果,那牙婆一番花言巧语,竟然塞过来了两个祸害。
留白现在还记得那牙婆的舌灿莲花。
什么从北方逃来大户人家发卖的二房,正经出身,曾是一位体面老儒的女儿,样貌也出挑,本来都要扶正的,最近遇了大难才不得不割爱,不仅针线厨艺皆精,还能书会画。
什么一位苏州致仕老爷生前亲自调教的姬妾,琴棋书画皆是擅长,素手调羹更是拿手,更难得水一样的柔媚性子,绝对体己。
当时见小官人让她们当场写书作画,意动的模样,留白就差点没忍住扑过去撕烂那牙婆一张嘴。
什么美姬?
一个二十七!
一个二十五!
说不定还瞒报了呢。
就算……现在还耐看些,却也马上都是老婆子了,竟然还敢开那么高的价。
可惜她人微言轻,只敢腹诽,到底无法阻拦。
小官人竟然也没有还价!
还给这两个老婆子起了名字,当时读《山海经》来着,一个叫青丘,一个叫洛水。
留白也读过《山海经》。
青丘,不就是狐狸窝么!
洛水……既然水一样的性子,怎么不干脆化了,和那雪水一样流湖里去!
反正,她是只肯叫她们青娘和洛娘的,再过几年,满了三十岁,那就更不得了,一个青婆子,一个洛婆子。
好在好在,留白最担心的,她和写意昨晚没有被赶出内宅,换上这两个。
却也依旧警惕。
因为前几年悄悄翻到小姐藏匿的一本禁书,意外知晓了有些年少的小郎君,恰是喜欢那种年龄很大的妇人。
万一……
嗯。
留白想着想着就觉得吧,自己和写意,年龄也不小啊,写意虚岁其实都二十了。
写意看过午饭准备,出了小厨房,见门口留白盯着屋内那两位警惕中又是满满内心戏的模样,不由笑着再次点了下她脑门:“乱想甚么呢,去和小官人说,可以吃饭了,再看看戴先生可要一起。”
留白却不服,边挪步边低声埋怨写意:“若是你早先学些厨艺,也不至于被小官人嫌弃。”
写意横了留白一眼,内心也感那两女威胁,却又奈何,只是轻声赶人道:“我把这原话送你,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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