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府,白虎殿。
再一次大略翻过徐达的亲笔手书,即使已不知读过多少遍,信中一些段落还是让朱元璋生出拍案之感。
因为其中很多论调都是朱元璋这些年孜孜不倦勤学好问之下,依旧闻所未闻的学问。其中一些道理,更是解开了他长久以来的某些疑惑。
朱元璋都有些遗憾。
徐达这份手书虽然洋洋洒洒三千余言,但还是远没能记下二人当时对答的全部内容,毕竟两人可是谈了数个时辰,而信中不少让朱元璋感兴趣的话题都只是简略概括。
当时若有个典簿在旁全程记录,该是多好!
放下徐达手书,朱元璋又抬头看了眼殿外,人依旧没到,干脆起身离开书案,走向毛骧之前好奇的殿侧屏风。
转过屏风,大殿西侧墙壁上,此时挂着一副高约三尺宽有丈余的图卷,这是朱元璋近日根据徐达送交那份朱塬手绘图稿亲自临摹而来,图上正中,是一行同样照本描下迥异这个年代字体的简体字。
华夏历朝人口变化走势图。
因为这份图卷,朱元璋近日特意吩咐在白虎殿外设下关防,严令除他本人之外,其他任何人,无令都不得擅自入内。
当下站在墙边再看此图,朱元璋依旧思绪纷涌。
图上横竖两条轴线,上下为人口,左右为时间,一条好似穿越数千年时光的漫长曲线游弋其间,又整体呈现蜿蜒而上之态。
图上又有诸多文字标注,皆是简体。
不过,相比图卷本身,这些稍微斟酌就能明白的简体字反而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点。
丈余图卷上,从不可考证的史前数百万人口估算到宋、辽、西夏等共存的华夏之地一亿五千万人口巅峰,一次次的起伏,一次次的跌宕,让朱元璋仿佛看到了一次次的金戈铁马,一次次的王朝兴衰,。
千古兴亡事,尽在此图中。
反复品味感受,朱元璋丝毫不怀疑徐达信中那少年所说的这句话。
朱元璋也有一种预感,参破此图,或许真能为自己九死一生打下的江山增加五百年国祚。
但他没有参破。
这些时日,他是真的感受到,历代王朝反复更迭的原因,或许确实藏在此图当中。然而,那一次次折然下跌的曲线,是君王无道,是奸臣乱国,是严刑峻法,是苛捐杂税?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那么,大概就像徐达手书中那些他从未听说过的学问,如‘黄河水患之根本在于关中’之说。或许,这也该是他闻所未闻的一种学问,一种超越了他能接触到的儒、法、道、墨等等学说之外的全新学问。
这些年,随着地位愈高,当下即将登临九五,面对越来越广袤的辖土,朱元璋治理过程中的困惑也越来越多。他一向是个好学之人,但即将面临的事情,已经远远不是当年还叫李士元的李善长那一句‘知人善任、不嗜杀人’能够解决。
朱元璋开始考虑的,已经是今后百年千年之事,是自己打下的江山,该如何尽可能长久守住的问题。
为了这件事,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朱元璋就先后两次大规模广求贤才,一次在十月初,派遣近臣持币帛前往各地走访,寻求遗贤。另一次在上个月底,向正在征战四方的诸位武将下令,每到一地都要寻访贤才送来金陵。
然而,虽然这些时日陆陆续续有很多人被推荐而来,但真正能让他满意的,十无一二。其中一些或者迂腐不堪,或者败絮其中,甚至让他生气到想要砍人。
却又不能砍人。
毕竟真砍了人,更会阻碍贤才前来投靠。
因此哪怕看不上,朱元璋也不得不好言相待,赏了币帛让其原路返回。
这次,终于有了一个。
朱元璋可以确定,这不仅是个有满腹文章的,而且还有他更加看中的一点,是个能实干的人。这件事,从他也已经知晓那句简简单单却非常实用的‘靠右行’,就可见一斑。
预感到这些,朱元璋早早打定主意,要给予那位世外高人最大的礼遇。
送五百年国祚,呵,五百年啊,他可嫌少。但是,朱元璋也明白,纵观史册,商周之后,又有哪个王朝国祚能绵延超过五百年?
因此,真要能实实在在给他朱氏添五百年国祚,他也能满足。
正对着墙上挂图感慨万千,忽然听到有人在殿外朗声而报,朱元璋顿时收回心思,快步转出屏风,回到书案之后。
殿外。
礼部尚书崔亮立在阶前,恭声见礼道:“回禀主上,臣已将朱秀才迎来王府。”
书案后下意识向外探望的朱元璋微微抬了抬手,又觉得自己该端着些,不能显得迫切,这是驭人之道,于是只稍稍提高声音:“让他进来罢。”
很快,来时路上被崔亮亲自提醒换了一身青色外袍的朱塬跨步进门,行至大殿正中,大礼而拜道:“小人朱塬,拜见吴王殿下。”
亲耳听到某个名字,朱元璋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不悦,还觉得这可能是某种缘分,此时也没有在意刚刚少年悄悄打量自己的目光,语气温和道:“起来吧,小秀才,你上前一些。”
朱塬站起身,上前两步,再次微抬目光打量过去。
这是一个穿龙纹赤袍戴折角乌纱的中年人,而且,嗯……解密了,不丑,不是‘张麻子’,更偏于曾经流传的朱元璋龙袍画像。
其实也可以想见。
真要丑得不忍直视,怎么可能让郭子兴没见多久就又收作亲卫又嫁干女儿的。
不过,看朱元璋样貌,朱塬又突然记起前世一些关于面相的说法,朱元璋这种眉目形态,性格中往往逃不过一个‘刚’字。
或者‘刚烈’,或者‘刚愎’,或者‘刚直’。
想想对人对事一点都不委婉的朱元璋,想想两百多年后说死就死的崇祯帝,甚至,再想想六百年后……朱塬就觉得吧,性格也是会遗传的。
老朱家的遗传基因,那是相当强大。
朱塬悄悄往上打量朱元璋时,朱元璋也同样在打量朱塬。
面色苍白的病态少年,弱不禁风的瘦小个头,倒是真像那书词唱曲里的书生胚子。即使明白肯定不会搞错人,但,想想徐达手书,想想屏风后的画卷,朱元璋还是难免觉得,这样一个少年人,懂那么多学识,实在有违常理。
大小二人短暂对视,朱元璋率先开口,端着腔调说道:“小秀才,你从何而来,父母可在,你那学问,又是师从何人也?”
直入主题。
朱塬也早就反复斟酌过所有应对,此时拱手道:“小人不愿欺瞒殿下,之前与徐大将军说小人十五岁,其实是假,殿下,可否容小人今日问对之后,以书信陈述我之来历?”
朱元璋刚刚看到朱塬就觉得这小少年不像十五岁,大概率更小。此时听他坦白,倒也不计较这些小事,反而好奇:“为何要以书信陈述也?”
朱塬道:“因为小人此时说了,殿下不会相信。”
不仅不会相信,还可能被当成妖人,直接拉出去一刀砍了。
朱元璋疑惑:“你写成书信,我就能信也?”
“还是不能,”朱塬诚实道:“因此,小人希望与殿下约定一个三年之期。”
又是三年之期?
朱元璋顿时想起毛骧之前汇报朱塬与那戴太医也约了一个三年之期的事情。
感觉这次问对从一开始就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朱元璋稍微停顿,还是顺着朱塬话头:“那为何又要等三年之后,我才相信也?”
朱塬略微整理思绪,开始放大招:“书信之外,小人还有《天书》一卷,将会同时献给殿下,然则,书信与《天书》,皆需殿下三年之后打开,方可应验。”
朱元璋再次一顿。
他觉得吧,今天这事儿,开始有些诡异了。
《天书》?
难道是那……
朱元璋越想越偏,思绪跑到了秦始皇海外求仙、唐太宗嗑药而死这种事情上面,表情逐渐显得不悦,别说他现在正是年富力强,哪怕曾经到了晚年,也没搞过这些东西。
因为看多了史书,那一个个求长生又没有任何结果的帝王在前,让他对此根本不信。
不过,想想这小少年的种种神奇之处,朱元璋狐疑中又难免带着些不自觉的期待,加重语气盯着朱塬道:“小秀才,你莫非要贡献那长生之术给俺?”
朱塬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这哪跟哪?
连忙再次拱手:“殿下,小人不懂长生之术,这《天书》……小人此时也无法告知殿下内容为何,然绝与求仙问道无关,内容只为印证小人之身世,还有小人之学问来源,其他更多,小人不能再说。”
朱元璋放缓了神色。
稍微斟酌,只是这小少年的来历身世,还有一本不知内容为何的天书,等三年也就等三年了,只要这小少年的学问实实在在,其他都无关大碍,于是点头道:“既如此,俺……答应你。”
发现刚刚破了功,朱元璋也就不再强行文绉绉地用那不习惯的‘我’字。
见朱元璋答应得干脆,朱塬才发现,忘了说出前置条件,于是又道:“殿下,小人还没说完。”
朱元璋示意:“你说?”
朱塬道:“写下《天书》,小人希望能隐居三年,三年之内,小人希望殿下能忘记我之存在,三年之后,殿下看完《天书》,若能满意,小人再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朱元璋又意外了:“这又是为何?”
朱塬摇头:“小人无法解释。然则,依小人之所见,殿下大军所向披靡,三年之后,当有望光复长城之内我华夏旧土,重建盛世之基。小人之学问,恰适于下马治天下。若到那时,殿下能认可小人,小人愿送殿下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
这当然只是托词。
真实原因,还是为了避免‘蝴蝶效应’,为了最大程度减少自身对历史的干涉。
千年未有之盛世?!
朱元璋却是敏锐注意到了朱塬话语里的这一句关键,再次心绪波动。随即,发现两人谈话节奏不知不觉一直被这小少年带着走,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道:“若是俺不答应,又如何?”
朱塬表情不见起伏,接道:“若殿下不答应,小人自今日起就可为殿下效力,然则,小人之学问,恐只能施展十之一二。更有,从今之后,小人希望殿下永远不再询问小人之出身来处,因为小人无法回答。”
朱元璋越发好奇。
为何现在开始效力就只能发挥十之一二的才能,为何以后不能再问这小少年的出身来历。不过,此时若是提了,缘由大概又会回到《天书》之上。
这是一个圈儿。
沉吟片刻,想想自己从渡江攻克应天到现在,忍耐十余年才登基称帝,若是……真能换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再等三年,又有何妨?
更何况,这小少年的话也是有理。
未来几年,他的主要心思还是要放在对北方用兵上,而眼前这小少年随风就倒的模样,显然也不可能提枪跨马带军征战。
打定了主意,朱元璋点头道:“既如此,俺答应你。”
朱塬再次躬身:“谢殿下。”
这话说完,大殿内突然陷入短暂沉默。
主要是,朱元璋本来都准备好了种种说辞,没想到,这小少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把他的节奏全部打乱,当下一时间都忘了该说什么。
朱塬可没忘。
见朱元璋不说话,朱塬稍稍等待,很快主动道:“殿下可曾看过小人所绘那幅图画?”
这一路上受到的礼遇让朱塬感受到朱元璋对他的看重。
不过,终究隔了一层。
此时虽然得到承诺,但朱塬还是要再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好让自己在朱元璋这里更多一些分量。
那副‘华夏历朝人口走势图’,正是朱塬为自己准备的一个重要筹码。
朱塬开口,朱元璋也回过神来,微微点头,起身道:“随俺来。”
说着离开了书案,转向大殿西侧屏风之后。
朱塬连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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