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地区多雨,极少遇到旱年,随便一条小溪也有三米多宽,水浸到大人膝盖以上。
河蚌泥腥味重,对火候掌握要求很高,稍不注意就煮老了,跟吃鞋底差不多,嚼不烂。
大多数河蚌都埋在淤泥里,不好找,但对于林玉珠来说,难度降低了很多。
一只一只手掌大的河蚌抛上岸,运生便兴奋地迈着小短腿冲过去捡到化肥袋子里。
宋华英稀奇地看着林玉珠一摸一个准,直起身甩甩手上的淤泥。
“见鬼了,我怎么挖不到那么快~玉珠妹子,你手上怕不是长眼睛了吧~”
“没有,估计是运气好。”林玉珠客气地笑笑。
塔塔现在虽然弱,帮她找找河蚌还是可以胜任的。
哞~
低沉悠长的声音远远传来,岸边吃草的小牛犊仰起脖子连声附和,甩着尾巴吧嗒吧嗒撒开蹄子高兴地往那边跑。
“小舅!”运生丢下河蚌欢喜地跟着跑。
林玉珠直起身子,抬袖蹭了蹭额头,望着远处的一人一牛。
得,宋钢铁来了。
宋华英淌水过来碰碰她的手肘,眉梢眼角满是揶揄,“你看他那傻样....家里那么多小鬼头,哪用得着他来放牛,还专门跑这么远的地方来~”
林玉珠被打趣得脸热,瞟了一眼一手牵牛,一手抱着运生往这边走来的宋毅。
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宋毅随手把牛绳丢在地上,抱着运生大步走过来,扫了一眼地上沾满淤泥的化肥袋子,眼里浮上疑惑。
“挖泥蚌做什么,家里没菜吃了?”
昨天那几盘菜,剩了大半,还能吃两三天才对,没搞懂她挖这么多来做什么。
他没指名道姓,但是林玉珠就是知道他是在跟她说话。
没菜吃不是没菜上桌,而是桌上没荤菜。
“不是,玉珠妹子说挖来喂鸡喂猪。”宋华英乐呵呵地走上岸,伸手把运生接过来放在地上,“帮我看着小牛,我带运生去那边捞小鱼。”
“我不去!我想跟小舅玩!我还要捡泥蚌!”运生鼓着小脸不肯走。
娘刚才答应过了,要是多捉两对小鸡仔回来,养大了下蛋,隔五天蒸一回鸡蛋羹给他吃的!
家里的鸡都是他喂的,他得守着化肥袋子,哪也不去!
宋华英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运生的手臂,虎着脸瞪他,“要你在这边碍手碍脚干什么,不听话是想找打?”
小弟明摆着是来找玉珠妹子的,她母子俩在这就是多余,又不好跟小鬼头明说,说了他也不懂。
宋毅揉揉运生的小脑袋,从兜里掏出一个报纸小包,拆开往他兜里倒了一半糖豆子。
“去吧,多捞点鱼,小舅明天晚上去你家吃饭。”
“好!”运生抓了两个放嘴里嚼得咔嘣作响,眉开眼笑地扛起地上的抄网撒欢地往远处跑,“娘,快点,捞鱼!”
林玉珠满脸意外地望着宋毅,好家伙,准备得很充分啊....
把小运生拿捏得游刃有余…
“挖那么多河蚌做什么,放两天臭了。”宋毅捏着旧报纸小包,无奈地看着她,“你就是喜欢胡闹,还把我姐扯上。”
溪水汩汩,荒草萋萋,夕阳余晖撒在他身上,瑰丽的颜色让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补丁衣服显得柔和不少。
林玉珠站在溪水里偏头看他,忽然觉得自己算计一个老实人应该遭雷劈。
人家根本不是来骂她的。
“谁说我是在胡闹?”林玉珠洗干净脚上的淤泥,气定神闲踏上岸,随便找了一丛野草压倒了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坐,我们来讨论讨论。”
宋毅瞥了一眼她裤脚挽到膝盖上方的腿,常年穿长裤捂着,白生生带着水珠映着夕阳柔光和青翠野草形成一道好看的风景线。
他站在那无所适从,窘迫地咽了一下口水,“注意影响!”
“哈?”林玉珠托着下巴仰脸茫然地望着他,“只是让你坐下,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吧,这也算耍流氓?”
公共场合不能有亲密行为她理解。
又没让他并肩坐着,怎么又挨骂了?
他板着脸坐下来,把糖豆子递过去,“讨论什么,说吧。”
这时候塑料袋还没泛滥,报纸、黄草纸、书页、作业本,都被用来包散装零食。
林玉珠摊开报纸小包,里头有一小把糖豆子,这是村里小孩最爱的零食之一。
炒豌豆挂上白糖霜,名副其实的糖豆子。
小孩子喜欢捏两个丢进嘴里,把糖霜唆干净了再嚼豆子。
小竹筒制成的杯子,大队代销点五分钱一杯,二两左右,有一百来粒。
小孩装在兜里时不时掏几个塞进嘴里,能美大半天。
“吃吗?”林玉珠摊开手掌递到他面前。
“小孩的东西,我不吃。”他垂下眼睛整理袖口,习惯性地拒绝。
林玉珠扬扬眉毛,把报纸小包放在腿上,抓过他的手不由分说把糖豆子扣进他手里。
一边吃一边举着半新的报纸看那上面的豆腐小块文章。
发展生产,保障供给。
大力发展养猪事业,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队长,你看,报纸都写了!鼓励我们农民养猪,想办法多养猪!”林玉珠眸光亮亮地看着他。
“鼓励有什么用,生产队年年就打那么多粮食,能完成生猪和鸡蛋指标已经很不错了。”宋毅皱紧眉头,眼里浮上忧愁。
他去大队开会,公社领导说的就是这个事。
那些领导天天这里开会那里开会,说得轻巧。
保障城市居民供给?
养猪是光喂草喂糠就能养肥的?
今年的生猪指标又涨了,也就只有领导坐在那端着茶缸子慷慨激扬。
底下坐着的生产队长们,哪个不是愁得抠桌子?
“有用呀~”林玉珠笑嘻嘻地捏了一个糖豆子扔进嘴里,“咱们这边领导还不算激进,鼓励养猪呢。”
因为大部分的公社干部没读过什么书,所以在理解上级指示的时候,一句话能理解出一百个意思。
宋毅苦笑了一下,随手捏了一颗糖豆子放进嘴里,舌尖尝到的是甜,心里却发苦。
“为了完成指标,社员怕是要把米让给猪,自己吃糠。大人天天吃红薯南瓜芋头勉强能熬过去,小孩怎么办,长不了个头啊....”
“你看你,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这么爱皱眉,跟老头一样都快有川字纹了~我有对策呀,你别愁啦,我不是跟你说了是好事么!”
林玉珠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宋毅既然帮了他,那她用自己的超前知识帮他解决困难也算知恩图报。
宋毅浑身一震,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眼里热烈得比盛夏骄阳还要火热,“你说什么,你有对策!什么对策,你快说!”
“豆子要撒了!你别晃我呀!”林玉珠赶紧按住糖豆子哭笑不得,“天天把注意影响挂在嘴上,你这样算是欺负我吧....”
宋毅默默松开手,往旁边挪开一点,清了清喉咙,“我有点激动,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好吧,我原谅你啦~”林玉珠坐近了拍拍他的肩,指着远处那一片刚插上秧苗的稻田。
“养猪嘛,首先要解决猪吃什么的问题。因为粮食不富裕,咱们这里的家养猪都吃米糠煮猪草或是各种菜藤,榨油之后分到各家的饼枯更少。既然绕不开粮食,那我们就先来增产粮食,你觉得呢?”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说话却慢条斯理。
这不是可以高谈阔论的事,田地山头都属于公家,要怎么安排,上面的领导说了算。
她要说的对策,只会被认为挑战权威,打成冒进派。
她要的是他的态度,敢不敢搏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