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平,一波又起。
王直默默站起身来,问道:“农庄法一旦施行,福建、京畿、山外九州的缙绅该当如何是好?”
农庄法,等于在某种程度上,将私有制转变成公有制,这种转变,自然会严重损害许多人的利益。
曾经享受特权的缙绅,首当其冲。
王直问出的这个问题,是所有人最关心的,众人一下就打起了精神来。
要知道,缙绅可不仅仅是乡镇里的土豪劣绅,缙绅的范围很广,包罗万千。
上到朝廷大员,下到地方吏员,乃至于勋贵、新贵,无所不包,满朝文武里就有不少带着缙绅背景。
这其中固然会有不少人愿意配合,但可以想象的是,大多数人对这种严重损害自身利益的改革,会极为抵触。
抵触的力度有多大,就要看皇帝如何处理这些人。
于谦胸有成竹,不慌不忙。
目光扫视一圈在场众人,暗自揣摩他们的态度,有了个大致的答案,随后才不紧不快的给出了答案。
“无论京畿、山外九州,还是福建地带,都经历过战乱。”
“山外九州的情况最为严重,京畿和福建不相上下。”
“在这些地方,缙绅平日里享受着朝廷给的特权,吃的是百姓的供奉,穿的是百姓编织的大好华服!”
“结果呢?结果一碰到战事,他们率先跑了,跑的比谁都快,跑之前,还不忘卷走家财,卷走附近的粮食!”
“就这些个货色,他们也配享受特权?”
于谦一声冷笑:“朝廷给他们特权,百姓给他们供奉,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他们保家卫国!为了让他们守护百姓安宁!既然他们没做到,那么收回他们的特权,理所应当!”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逻辑是没有错的。
可这世上许多事,随着立场转变,“逻辑”也会变得迥然不同。
你的逻辑很对,但涉及到利益,那肯定是我的逻辑更对。
无论我的逻辑到底是不是真的对,都是我对。
王直进一步询问道:“若他们闹,又该如何是好?”
于谦眼中饱含杀气,直言道:“战争期间逃跑的缙绅一旦回乡,杀无赦,绝无例外!”
“否则,以这些人在本地的威望、影响力,就算农庄法推行下去,也会很快被他们渗透成下一个军屯法!”
“我等费尽千辛万苦所做的救国之举到那时,又有何意义?”
此言一出,小会的氛围,更压抑了。
空气里,弥漫着肃杀的味道。
在座的大臣都不是蠢货。
都能听出来,于谦这短短一句话,若落实到底,会造成何等可怕的杀劫。
他们其中一些人,有缙绅背景,平日交往之人,亦不缺缙绅。
他们很清楚,缙绅这种玩意儿,大多是内斗内行,外斗外行。
让他们去对付凶狠嗜血的瓦刺,他们肯定对付不来,一个见面就得被杀的哭爹喊娘。
可要是让他们玩内斗,那他们立即就会来劲了。
这它们很在行啊!
于谦此举,是要彻底挖了这些缙绅的根基。
缙绅们必然会竭尽全力的反抗。
即便有杀无赦的禁令在前,双方不碰一个头破血流,决出一个胜负来,缙绅是绝不会放弃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心情极其沉重。
这将会是一场席卷整个大明的风暴。
风暴里,有万吨巨轮沉没,也会有从海啸里挣扎出来的强人登上舞台。
在座的这几位里头,都有被全家砍头的风险。
指不定,就得死上几个。
其中风险最大的,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于谦。
他本人对此却并不是很在乎。
无非是一个死字,于谦何曾怕过死?
皇帝答应和他始终站在一起,就算最后迫于压力,没能守住承诺,至少能保住于谦的家人。
对于谦来说,这就足够了。
十几个呼吸后。
等到文武大臣们思考完,王直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若推行农庄法,该由谁去收税?”
大明并不是直接由朝廷派人到地方去收税。
而是朝廷给当地知府制定指标,由当地知府来负责将每年的定额税收,一点多少的收上来。
具体该如何操作,有一套完整的法律,简单来讲,知府一层层摊派下去,最后由地方的缙绅来负责执行收税之责。
这也是大明表面税收并不重,地方却频频有活不下去的百姓造反的缘故。
不是这些百姓造反上瘾了。
而是在这种层层摊派的制度之下,皇帝想收一枚铜钱的税,百姓至少要交出二十文钱,百姓们实在是撑不住了!
活不下去了,那就只能造反了!
层层摊派制度几乎通用大明全国,这造反运动自然是到处都是,朝廷再怎么派出大军去镇压,都没有用。
不仅不能控制住造反规模,大军镇压反而是越镇越乱,造反的起义军数量越镇越多。
并非没有聪明人洞察到这些,但由于满朝文武本身就是这条利益链上食利者的一员,此事涉及面又实在太广。
所以迟迟没有人提出问题,更没有人愿意去碰此事,平日里,有关这些问题的话题,更是成了禁忌。
或许私底下,亲密好友之间,还能聊一聊。
到了公共场所,绝少有人提及此事。
尤其是在皇帝面前。
但现在明显是特殊情况。
在座的诸位大臣,已经顾不得这潜规则了。
于谦听闻此问题,松了口气,王直愿意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他还是支持变革的。
否则,他大可以胡搅蛮缠,以他文官之首的位置,故意在中间卡着,哪怕是于谦与朱钰联合起来,都得费很大的功夫才能跨过去。
“关于此事,我早有定计。”
“今后农庄法推行,税只收一成半,多了一点不要,少了一分不行。”
“至于该如何确保这税,能一点不多一点不少的收上来,这就是吏治的问题了。”
于谦将目光投向王直。
王直神色犹豫,最终还是狠狠一咬牙道:“行,老夫身为史部尚书,吏治的问题,当由老夫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