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待杨秉进入后站立在两边的宦官也随之关上了那朱漆金钉的大门。
杨秉站立在大殿之中此刻殿中除去他之外,并无其他官员。
就在此刻一位身着紫袍的老者从外面走了进来,陆陆续续的都统统走了进来。
分成两侧而站开,这并非是他们姗姗来迟而是时间恰好。
看着岿然不动站立的杨秉,有人眼神流露出讥讽,也有人有同情,各种情绪皆有之。
除去参知政事吴恕托病未至之外,其余政事堂的相公皆已经当场,队伍中有身着紫袍,朱袍还有极少几位身着绿袍的官员。
这在场的官员品阶都不低,三司,宣徽院,学士院,还有齐牧统领的御史台诸多官员皆在其列。
如此兴师动众,距离上一次还是在天子召见外国属臣的朝会之上。
与朝会不同的或许就是他们并无手持笏板,而与杨秉正对着的方向搁置有一处御座。
随着站立在丹樨之上宦官的话语落下,赵恒此刻一身金色龙袍坐在了御座之上,眼神中无惊无喜。
在丹樨之上的赵恒,因为帷幕的缘故所以外面的光线基本都已经被遮挡,所以在两侧即使是白日里也点上了蜡烛。
而站立在下面的百官与杨秉则在光线之下,一幅亮堂堂的背景之中。
而两人所处的位置也好似对应了乾卦中的乾上乾下,阴阳鱼中的正阴和正阳。
待赵恒完全落座后,身边的内侍方才说道:“官家口谕,杨秉何许人,无父无君弃国弃家之徒而已,自绝于君父,自绝于朝廷,着萧钦言,齐牧率三省,三司,学士院等会百官为其论罪!”
百官纷纷作揖行礼道:“臣,领旨!”
有官员率先出列道:“臣御史台台院黄子义有问!”
他作揖的方向乃是高座的赵恒,上座之人语气平澹道:“准!”
他看向杨秉问道:“杨秉,你上疏劝谏陛下言为民请命,在我看来实则不过卖名邀直而已!皆民意而斥责君上,孰为轻,孰为重?”
杨秉神情平澹,脸上并无波澜起伏并未开口说话。
诸多大臣目光皆看向杨秉,许久过后上座的赵恒方才开口道:“杨秉,为何不驳?难道无话可说,自知其罪吗?”
如此浩大的一场百官论罪,仅仅一名御史台官员便哑口无言,那若是大理寺审问岂不是更加合情合理?
许多官员心中也升出此等想法,就好比全力挥拳打了空。
杨秉作揖答:“臣觉得不值一驳,于是不作回答!”
上座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再次道:“今日之论,任何驳斥你都需应答!”
杨秉答:“若是真要臣答,便以圣人之言回之!”
“孟子曰:“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老子曰:“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继续说道:“请多想一想大宋黎民,多想一想大宋社稷,再与论也不迟!”
官员拂袖退了回去,又一绯袍官员站了出来作揖道:“臣,宣徽北院周言有问!”
上座继续答:“准!”
他看向杨秉问:“三代以下,谁人可称贤君?”
杨秉回话:“首推汉文帝!”
汉文帝与民修养生息,品德也符合儒家所推崇的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此论之为明君。
绯袍官员周言好似阴谋得逞一般,继续问道:“文帝之贤,文景之治后世莫不颂之,你却在这奏疏之中引用狂生贾谊之言,借贬低汉文帝来贬低当今官家!你既言文帝为心中第一贤君,为何奏疏之中多有贬低,难道不是太过求全苛责!”
还有些官员也是挪挪脚唇齿微动,也是摩拳擦掌跃跃待试。
仅仅一名御史台官员被说退,一点也没有让他们消减士气,反而宣徽北院的周言此话一出振奋了精神,有些官员甚至忍不住叫好。
还有上座的赵恒面对这一番语言交锋,也是精神一振心中想着状元及第也好,文采斐然也罢,终究只是一个年轻人而已。
杨秉眼神之中并无慌乱,没有锋芒毕露的姿态只有悠然和澹定道:“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臣仍认文帝为贤君,文帝道德博闻,愍民惠礼,以百姓之心为心,景帝光文帝之德方才有文景之治!”
此处的黄老之学乃是黄帝与老子,而赵恒立道醮,大兴土木所行的可不是黄老之学,自许道士而非天下君主。
杨秉在奏疏中有言官家此举乃是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与民修养生息。
再次退去后,人群之中方才引起一些骚动开始喁喁私语起来,纷纷思索应对之言。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了出来,一身绯袍作揖道:“臣,学士院王素有问!”
赵恒面色阴沉,挥了挥手身旁的内侍道:“陛下有言,准!”
王素看向了杨秉,这个当初并不被他看在眼里的地方官宦之子,后来却是走在了一条青云之路上。
从对方的身上王素看见了当初贺信的影子,一样的天真和迂腐,他的内心嫉妒使得他想要将对方从鸿云之上践踏到泥土里。
在他的心中,圣人的话是说于人听的,拿来办事却是百无一用。
所以他将仁义道德挂在口边,所行的也皆是寡廉咸耻的事情,这也是当初柯政与杨秉说过王素其人,貌似忠勇,内实奸猾。
王素道:“杨秉你在奏疏中有言三代以上有所为而为,三代以下无所为而为,可是?”
杨秉应声道:“我的确在奏疏中有言!”
王素说道:“三代以上有所为而为,而你在奏疏中有言秦皇,汉武,唐宗皆是明君,可儒家有言内圣外王,此三位君主不过是霸道而已,以德行仁者方才为王,岂能合二为一说!”
他在说杨秉前后矛盾,对于文帝有如此高的道德要求,对于秦皇,汉武,唐宗却无此苛责。
当然他自然是省略了奏疏之中还有太祖的名号,毕竟是在大宋朝为官。
杨秉答:“在我看来贤君遵礼安民,明君拓土强国,霸道杂于王道,其道固本于王道,便不属于王道了吗?”
“王制诰,此言莫非不是白马非马乎?”
那些身着紫袍的相公当然不能亲自下场与杨秉辩经,杨秉的战斗力让诸多大臣都汗颜,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轻易化解了一波波的诘难。
那些本跃跃欲试的官员此刻也变得踌躇犹豫起来,不敢继续上前,口头的话本想说出来又收了回去。
他只身立于垂拱殿百官面前,那身着金色龙袍赵恒之下,干干净净立于世比起所有人心里都要干净。
一番对答之下,并没有定下杨秉的罪名而是让有些人只觉得羞愧难当。
赵恒坐于高处眼神环视两侧,皆无人应答而为首的几位中枢相公,如萧钦言和齐牧也是老神自在的立于原地,不发一言也不表态。
赵恒明白今日为杨秉定罪已是难事,他拂袖离开了御座,今日的这一场闹剧方才画上了一个句号。
从垂拱殿出来后,诸位大臣从中门两侧离开,由身着紫袍的官员为先。
而本该全部离去的官员之中,有一位身着绯袍的官员留了下来。
在见到他时作揖道:“杨兄,你德行高洁为命请命,在我眼中你是真正的践行了君子之行,然这条道路却是实在太难!”
此人正是与他在太常礼院的同僚张贤,乃是清流之中的中流砥柱,与杨秉从学士院之中同时获得了馆阁之职。
杨秉同样作揖回道:“张兄,这世上有简单易行的道路吗?”
独独留张贤怔怔的留在原地,杨秉作揖离开了他都恍若不知,他此刻还需要被张茂则带往司狱之中,等待官家对他最后的定罪。
曾几何时他也曾有过一往无前的决心,可是有所为不易,有不为亦难。
……
“半遮面为何如今数日都未曾开张,我还是有些怀念她们家的果子和茶汤!”
“如今也只能去茶汤巷将就一番了!”
两人叹了一口气从半遮面茶坊门口离去,而在另一旁有两道身影也是叹了一口气。
两人正是半遮面的常客浊石先生与袁屯田,前几日他们也随百姓与士子一起为杨秉伸冤。
原以为他们得偿所愿如今却是没有结果,袁先生摇了摇头折扇抵掌道:“我多么盼望文瑜能够平稳出狱,然后与我们一起在这半遮面一起品茶论道!”
浊石先生也是面容严肃,微微簇额道:“杨秉比起我等任何人都更像读书人,为民请命以身殉道之心此等勇气真是让我们汗颜啊!”
“那一纸陈情民事疏,如今观之唯有出师表可堪相论了!”
两人虽然没有四处奔走,可是也是借着自己的声名为杨秉的德行担保,让那些士林圈内的一些质疑声压至最低。
……
在一处府邸门口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外,从上面下来的身影正是前些日子离去的宋引章。
本来在得知了赵盼儿与杨秉之间互生情愫之后,她觉得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离开了府上。
她敲响了门环,里面不多时孙三娘打开了门。
她的目光之中有惊讶也有欣喜,唯独没有任何嫌恶的神情说道:“引章,你回来了!”
她有些神情低落的低着头应了声,孙三娘将她迎了进来。
而赵盼儿这些日子本有些憔悴的面容,看到了宋引章的归来眉头也舒展了许多。
她在心中懊恼自己的无理取闹,因为盼儿姐对待她就像是亲妹妹一样。
她有些啜泣脸上也布满泪痕:“盼儿姐!”
赵盼儿也笑着说:“回来就好!”
前些时日因忿离去,遇见了对她关怀备至的沉如琢,的确在某一刻填补了内心的空缺。
可是在沉如琢表达好感之时,也忍不住点评起因言论罪的杨秉,他并不知宋引章对于杨秉的爱慕之情。
只是斥责杨秉乃是沽名卖直之辈而已,白白浪费了官家的恩宠,还有恃才傲物。
宋引章气愤道:“你不过一介填词的着作郎,整日所论者皆是莺莺燕燕,柔情艳俗的曲调,此刻竟然攻讦他人为民为国之心,沉着作如此忧国忧民,为何不上疏官家为命请命呢?我可是在那百官叩阙之中,未曾见到你的身影!”
当然宋引章的话是有些地方是不在理的,因为当初百官叩阙之时,其中的确有一些品级较低的散官,可是如沉如琢这般为女子填词的着作郎。
是最被他们一众人瞧不上眼的,即使有心上谏这群人也不会让他与之为伍的。
虽然他们口口声声说杨秉不过区区从六品秘阁修撰,但他乃是清贵出身和沉如琢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沉如琢听到了宋引章这番言论,自然也算是撕破脸皮了,这可是直击他自尊心的话了,虽然他平日的确被那些官员所鄙夷,但是此刻从一个贱籍女子口中说出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而正在沉如琢正准备动粗之时,被同在水榭亭台处的张好好所搭救。
而她也醒悟了过来,所以又回到了三人的府邸处。
宋引章对于杨秉在内心的情谊没有消减,可身影也变得更加光辉伟岸了些。
在她的心目之中,杨秉恍若一只鹤挺直的身姿立于这浑浊世间。
……
在东宫寝殿之中,年仅九岁的赵受益此刻竟然再次病倒,整个环廊之上所能看到的都是宦官和宫娥忙碌的身影。
若是太子在此刻没了,比起杨秉前几日的上谏影响会更大。
太子乃是朝廷国本万万不可有半点闪失,所以太子身体不适的消息也传到了此刻颇为郁闷的赵恒耳中。
顾不得心中对于杨秉的愤恨,便又急匆匆的赶往了东宫之中。
还未进入寝殿之中,太医便禀告道:“回官家的话,太子乃是心中郁结所致!”
赵恒听到太医的话立刻明白了其中一切,手有些颤抖语气也并不平稳:“受益,你何故会为了一个外臣以至于如此逼迫于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