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亮,有些雾蒙蒙的。
樊亭已是穿戴妥当,外间风大,她披着一件雪色毛呢斗篷,衬着肤色如玉,她走到了大厅,就见裴湛山和林副官都是在那里候着了。
看见她出来,裴湛山上前从她手中接过了行李箱,她的东西并不多,箱子也不重,裴湛山拎在手里掂了掂,说,“就带这么点东西,路上够用吗?”
“够用,我一个人用不了太多东西。”
裴湛山不再多说,他一手拎着箱子,另一手则是将樊亭的手握住了,牵着她向外走去。
司机已是将汽车开了过来,停在指挥所外等候着,看见裴湛山与樊亭出来,司机立马下车,上前从裴湛山手中接过行李箱,放进了后备箱中。
裴湛山为樊亭打开了车门,与她道,“上车吧。”
樊亭掩下眸子,走到了车门口,她向着裴湛山看去,轻轻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裴湛山。”
“嗯?”
“你答应我,你要好好活着,保护好你自己。”
“好,我答应你,”裴湛山的眉宇温和,声音沉稳,“亭亭,你要说话算话。”
樊亭点了点头。
裴湛山笑了,抬起手抚了抚她的面容,“去吧。”
樊亭忍下心酸上了车,又是转过身去看他,裴湛山站在那,抬起手向着她划了个军礼,唇角是带着笑容的。
樊亭看着他,眼眶中瞬间涌来一阵滚热,司机发动了汽车,载着她离开了指挥所,裴湛山的身影逐渐模糊,越来越远。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刚嫁给他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怕,他会对她好一辈子。
她想起自己生念念的时候,难产,几乎让她搭上了一条命,她半夜里模模糊糊的醒来,看着他红着眼睛守在自己床前,仿佛他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了似的。
不过才短短几年,却好像已过了半生。
看着樊亭的汽车远去,裴湛山隐去了笑容,他从林副官手中接过了军帽,说了几个字来,“去前线。”
“是,大帅。”林副官得令,跟随着裴湛山离开了指挥所。
樊亭回到美国后不久,是念念六周岁的生日。
她为孩子定了大蛋糕,亲手为孩子做了件大红色的披风,披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百灵鸟,念念喜欢极了,踩着一双小皮靴,披着这件披风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神气得不得了。
何子亮也来了,送给念念的礼物是一个十分精致的洋娃娃,几个大人为孩子过了生日,许生日愿望时,念念小手合十,十分认真地吐出了一句话来,“我希望爸爸早点回来。”
孩子许完愿望,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听着孩子的话,想起国内的情形,几个大人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
吃完了蛋糕,念念跑去拆礼物,何子亮与樊家姐妹都是坐在桌前,灯光下,大家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反而各自藏着心事。
“今早来之前,我收到国内的电报,东北守不住了,冯军与裴督军的部队全部退进了关内,东北三省全都落在了鬼子手里。”何子亮眉宇间有忧愁之色,与樊家姐妹两开口。
听着他的话,樊玲脸色微变,“当真?可报纸上并没有这个新闻。”
“国内的新闻怕是要过些时日才能传过来,可能报纸上还没来及刊登,”何子亮说。
樊玲闻言,眼神只黯淡了下去,喃喃说道,“这一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何子亮摇了摇头,“不知道,看样子,这场战争绝不是一年两年能打完的。”
“那他要错过孩子的成长了。”樊玲向着念念看去,念念坐在绒毯上,身边被一堆礼物环绕,正不知愁滋味地在那儿为洋娃娃梳着头发。
樊亭也是向着女儿看了过去,她想起与裴湛山分别前,裴湛山与自己说的那句话,他说,等打完这场仗,也许很多年都过去了,念念都要出嫁了,到了那时候,她还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
她回答了一个“能”字,就是这一个字让他欣喜若狂,樊亭透过落地窗向着东方看去,比起她们如今的平静与安稳,她能够想象得到裴湛山要面对的是什么。他面对的是战争,是随时可能的伤亡。
裴湛山,你快些打完这场仗,快些回来吧。
樊亭望着东方,在心里念出了一句话来。
烈日当空,热得人心烦意乱。
裴湛山洗了把脸,刚拿起毛巾,就见林副官快步走了进来,对着他一个立正,“大帅,刚才收到消息,日军海军第一遣外舰队指挥海军陆战队分三路突袭上海闸北,轰炸虹桥机场,金陵政府发来电报,请您率兵前往上海增援。”
林副官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电报呈在了裴湛山面前。
裴湛山将那电报接过,迅速地看了一眼,果断下了命令,“传令下去,全体将士服从政府号令,即刻随我前往上海。”
“是。”林副官又是一个立正,刚要离开办公室,就听裴湛山又是唤住他,“慢着。”
“大帅还有吩咐?”
“让高传声带着账本来见我。”
林副官晓得这高传声是裴湛山的幕僚,裴湛山的家业一向由着此人打理,此时听得裴湛山要见他,林副官不敢怠慢,很快便命人见高传声接了过来。
“大帅。”高传声一脸恭谨地站在裴湛山面前,将手中的账本呈在了裴湛山面前。
裴湛山将那账本打开,略略的看下去,看到最后一个数字后,裴湛山皱了皱眉,“就剩了这些?”
“大帅,您在东北打仗的时候,军需上花去了一大笔钱,加上您去年又将家眷送去了美国,在当地置办产业,眼下账上……的确就剩下了这么多。”
高传声说完,又是道,“不过您在北栾还有数套房产和田地,银行里还存着一大批金货,这些都还不曾算在里面。”
“你听着,我马上要带兵前往上海,你立刻去银行办手续,把账上所有的钱全都兑出来。”裴湛山合上了账本,向着高传声吩咐,“你将这笔钱分成十份,把其中三份汇到美国,樊亭,樊玲,裴念,她们三人一人一份,再有一份留给我老娘,剩下的这些加上所有的房产与地产,还有银行里的那些金货全都兑出来充作军饷,快点去办。”
“大帅,”高传声有些惊讶,忍不住说了句,“这可是您全部的身家。”
“打仗就是打钱,没钱怎么打仗。”裴湛山眸心炯深,对着高传声喝道,“别再废话,按我说的去做。”
“是。”高传声拾起账本,快步离开了裴湛山的办公室,迅速按照裴湛山的吩咐操办了起来。
夜晚,火车站。
战士们整装待发,分拨上了火车,向着上海赶去。
裴湛山透过车窗,望着窗外逐一上车的战士们,他们都还很年轻,甚至有许多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可就要奔赴到保家卫国的战场。
“大帅,国民政府刚才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并下令对日军开始总攻,空军部队也赶到上海协同作战,上海的情形,怕是十分严峻。”秘书长进了包厢,将最新的消息禀报给裴湛山知晓。
裴湛山点了点头,转身向着自己的手下看去,“这次去上海,我已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作为一名军人,你们也应当如此。”
“大帅?”众人俱是一惊。
“两军实力悬殊,这一役牺牲是应该的,若能生还,倒算是意外。”裴湛山的声音十分冷静,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那些士兵,说,“军人首先要具有牺牲精神,而牺牲精神又必须从高级将领做起,诸位,咱们各就各位吧。”
“是!”
“是!”
“是!”
众人高声应答,向着裴湛山齐齐的敬了个军礼。